第70章(1 / 2)

或许是快到初秋了,夜里的风竟有些凉意,沁进皮肤里叫人忍不住细细战栗。

山涧古园林里灯光朦胧,从天上看,像幽林里浮着银河。

这星河一角的静谧院落里,只有风吹着驱邪铃,叮铃作响的声音,像久远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头的血一点点渗开,清俊的脸在夜色里白得像纸。

言母着一件黑白撞色长裙,真正的气质绝伦。她手中拿着一小叠纸,走下台阶,到言格对面,看一眼他的伤口,又看一眼医生。一个眼神,便叫医生高度紧张,立刻去看言格的伤势。

“走开。”他冷冷地说。

医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盯着他肩上的血迹,眼睛又要泛红了。

“言格”她低低地唤他,心疼又难过。上前一步,缓缓地,试探地,去捉他的手。其实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冰凉气质,一听出她言语中的惶恐和忐忑,便稍稍收敛了下去。

他转眸过来,看她几秒,终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让医生给他重新处理伤口。

言母看着甄意,神色莫测,她跟在言格身旁,紧张兮兮瞧着,不停地小声叮嘱:“医生,你轻点儿啊。”

言格默默不语,却看得出心内安静了。

言母扭头看了一眼安瑶:“一开始,言栩就拦截了调查你的人,你中学时发生的事情便隐瞒下去了。可其实我都知道。因为他如此费尽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装作不知。这种事,我们家并不会介意。言家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他人的伤疤。但这次……”

言母手中的纸张扔到她面前:

“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么目的?刚才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看看你把他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没有。”安瑶摇头,“我只是爱他,没有任何目的。”

“爱他就为你给他带来的灾难去负责任吧。”

安瑶亦是平静的,说:“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会自首的。只是”她把那些纸张捡起来,丢进一旁的香炉里,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红红的,“这里面的事,不要告诉言栩。”

“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言母说完,转身进屋照顾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风,微凉。庭院门前的石阶上,月色如水。

鹅卵石路旁,一树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

山里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缀满碎钻般的星,仿佛伸手可捞。

甄意望着夜空,觉得心情都没它晴朗。刚才安瑶和言母的对话太诡异,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安瑶坐在台阶上,甄意身边。她抱着腿,望着璀璨的星空,不吭声,仿佛在留恋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星辰,还是言栩庭院门口淡淡的桂花香味?

言格靠在木栏边,微低着头,亦是不语。

坐了一会儿,安瑶没事儿似的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漂亮的脸上干干净净的,说:“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言格淡淡道:“不可以。”

安瑶微愣。

他转眸过来:“言栩不会让你走。他既然托付我,我就必然不会放你走。”

甄意不语。刚才言栩的那一声“哥”是这个意思。

言母让安瑶自首,无非是安瑶的刀片没杀死许莫,她便再度把他摁进了水里。这,就不是自卫了。

“没什么走不走的。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说,我也会去自首。”

她目光清淡,落在篱笆边的雏菊上,似乎有点儿发呆,语气还是一贯的不起波澜:“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给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了极轻的起伏,仿佛不太好控制,但终究是缓缓吸了口气,恢复平静:“他对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让我去警局自首,不肯放我走。因为情绪太激动,阿姨才会那么对他……”

说到此处,安瑶低下头去,长发遮脸,看不清表情了,声音就着夜风,却是落寞的:

“等他醒来看不到我,又该几天几月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样子,心酸。

回头望,庭院的走廊上,红色的轻纱迎风飞舞,像温暖而柔美的梦境。

那样美丽轻盈,如同雾气般的红色,是明后天结婚的颜色……

差一步就要结婚了。

甄意难过:“安瑶,你这是为什么呀?难道就像言格说的那样,你早就认识许莫了?”

“是,很早就认识许莫了。”她抬起头,脸色重新变得平静,很简单一句话就概括了,“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侮辱过我,所以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这样的事,她竟说得风淡云轻。可,心里应该是仇恨深刻的吧。

安瑶的身世怎么会这么可怜,所以才有如今冷淡得像冰一样的性格。分明有了唯一的守候,却也……

甄意嗓子哽住,此刻算是终于明白了安瑶的那句“我宁愿自己不漂亮”是什么意思了。

言格立在月桂树下,几不可察地拧了眉,一半为安瑶的遭遇,一半为那些烧掉的纸张。

他垂眸半刻,缓缓道:“言栩并不介怀。”

后面还想说“事情过去很久了”,但斟酌后,没有出口。

安瑶听言,出乎意料地微笑了,很温柔:“是,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过去,以后好好的,就好。我以为就会这样……”

笑容渐渐淡下去。

“可当我看到许莫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像毒虫一样。我不想去想,可控制不住。他还一天天地出现在我面前,每天提醒我过去的屈辱。”

她的手轻轻地在抖,努力克制不让它抓成拳头。

“我的一生,自问没有什么多想追求的东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

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则是我的生命。

我这一生,孑然一人,很多事情,并不在乎。当年发生那种事,比起身体和所谓的贞洁,更受伤的是我的骄傲。那时,我也并没有多要死要活,因为那时以为,人生会按部就班地度过,那时没以为,会遇到爱的人。

遇到了,就多希望我的第一次是和他一起啊。遇到言栩后,这种遗憾每每让我痛不欲生。成了我心里的刺,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人会因为8年前的往事杀人吗,还是说过去的仇恨一天天滋生发酵,成了心里的黑暗一角?

甄意不懂,也不好问,却听安瑶又道:“原本是想忍下去的。可,最可笑的,甄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甄意静静看着她,见她真的在笑,可那笑容是如此悲凉:“许莫,他不记得我了。”

“呵,好不好笑。从一年前订婚开始,到现在婚期将近,我每天都在遗憾。而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曾经对我的伤害忘得一干二净!还让我救他,简直可恨之极。后来我想,他应该是装不认识我。因为一直说他没病后,有一天,他突然转口,说要把我过去受辱的经历公之于众,以及我最近的婚讯。”

言格听着,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甄意想,许莫还真是接二连三地踩安瑶的死穴啊。可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安瑶的语气也是很轻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虔诚地把我当医生。对于病人,我无法不尽心,也无法用医学去杀人。”

甄意想得到安瑶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职业道德束缚,也想得到她两难得几乎发疯的痛苦。轻声问:“许莫用这个,要挟你给他换心?”

“对。那些日子,他每天都用这个要挟我,逼我给他做手术。我一直没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尔会来医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许莫差点儿冲出来。”

甄意蓦地想起那次,他们四个在淮生的病房门口说话,当时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瑶这边。

她就是每天这样被一个妄想症跟踪威胁的。

甄意:“你猜到了许莫有妄想症,知道他会恶化,但你却想利用他的妄想症?”

“对。”安瑶回答,“我想,他迟早会绑架我,所以就放任没管,准备借着被绑架的机会,以自卫的名义杀死他。可甄意,我至多以为他只是要我给他做支架手术,根本没想过他要心脏移植。我以为他只会绑架我一个人,没想他会绑架婴儿。被绑架的过程中,因为婴儿始终在他手里,我被牵制了,结果自卫杀他不成,反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直到最后脱险,我返回去,杀了他。”安瑶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终于说完了,可以交代后事了,“我真的配不上言栩。等他醒来,麻烦你们照顾他,叫他别难过了。”

“真正爱上了,谁会计较配不配,那只是旁观者的说辞。”甄意道,“我们叫他不难过,他就会不难过了吗?”

安瑶身影僵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拔脚离开。

言格立在木栏边,风吹着柳条从他肩上抚过,他眸光莫测,淡淡地问:“就准备这样去对警察撒谎吗?”

安瑶的背影再度一顿,却没转身。

“我母亲让你去自首,说你刺伤许莫后,把他摁进水里淹死了。”

“这本来就是事实。”

“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要用镇定剂对付言栩。”

安瑶平静如常:“言栩他不准我去自首,可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撒谎。”言格简洁利落地打断。

他双手插兜,从倚靠的栏杆上直起身来,“言栩不是一个会协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会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也不会阻拦。他会完全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安瑶应答:“他是。可阿姨说要取消我们的婚礼,不准我再来言家,也不准他再和我见面。所以,他才情绪失控。”

到了这种时刻,安瑶依旧平静得不起风浪。甄意不禁想起上次在警局的测谎,她就是那种内心强大到坚硬的人?

甄意立在夜里的凉石阶上,心在发凉,呼吸也不畅。

她不知道究竟谁真谁假,也没法分辨安瑶有没有撒谎。只是,她有点儿害怕,如果不是安瑶杀的人,而她要去自首,那……

她看着安瑶单薄孤寂的背影,忽然很心疼。

可夜里,安瑶的声音异常冷清:“人就是我杀的。他8年前毁了我一次,忘得干干净净;8年后,道歉没有一句,继续毁我的人生,新仇旧恨一起。我不该杀他吗?”

路边一壁的淡紫美人樱开得正艳,风一吹,几朵花瓣旋转着,轻盈坠落,落到安瑶的肩上。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刺绣裙,背影都美得惊心动魄。

夜风吹着她披散的长发飞舞,她恰巧站在树荫下,茂密的树桠遮住了乳白色的灯光,她像要隐匿进黑暗里。

她淡漠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幸福。但很遗憾,我仍然是这样邪恶而充满仇恨的女子。被恶念驱使,忘了本心。现在,也该说再见了。言格,甄意,你们要幸福啊……”

她站了好一会儿,有几次身体重心前倾,想迈步,却都没成功,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牵绊着。

良久,她轻轻地,说:“好想回头再看一眼……”

一句话散在飘渺的风里,载着无尽的思念。

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再也不被允许进他的庭院。

她终究下定决心要走时,言格淡淡道:“言栩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让你替他去。”

甄意无力地闭了闭眼,果然是这样。

而前边的安瑶,没有动静。那样的孑然一身,背影孤独,倔强,肩上扛着她的爱情。

这一瞬,甄意发现,安瑶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甚。

她的生命里,只有言栩的爱。

有,她就活;没有,她就死。

“安医生。”言格用了个奇怪的称呼,“你是心外科的医生,如果你真的想杀许莫,怀着必杀的仇恨,你的刀,会错过他的心脏吗?”

安瑶背影不动,手轻轻握起。

“你的确恨许莫,恨不得杀了他。但想法和行动,两者之间会有一段距离。你刚才说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扣上充足的杀人动机。

我认为,要么你的确想杀他,但最后时刻反悔了;要么,你真的是自卫。”

要么,另一种可能,他暂时不想说。

安瑶还在坚持己见:“第一次杀人有点害怕,所以手抖了,这才有第二次杀他。”

“如果是这样,逻辑就更说不通。”言格思路极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卫还是假自卫,你的设计目的都是想和蓄意谋杀撇清关系。

换一种杀人手法,太冒险。

许莫是个男人,正常情况下,女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沉进水里,除非他已经重伤。而杀一个已经重伤的人,不能构成自卫。

这与你一开始的目的矛盾。”

他真是任何时候都能拆穿别人的谎言。

“今晚的情况应该是,下棋时,言栩听见许莫是淹死的,很惊讶,发现他杀了许莫,所以决定去自首。”

甄意愣住,有些糊涂。

安瑶的肩膀轻微地垮了下去,却没作声。

言格一眼看穿:“我说对了。”

安瑶知道说什么也是徒劳:“你怎么知道?”

言格眼神静默,黑夜中显得愈发深邃:“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杀人。这是言氏家训。”

“言栩一生都很封闭,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他所有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都来自家训。默默地记住,乖乖地照做。家训里还有一句话,倾己所有,守护家人。

他把你当家人,所以尽一切来守护你。

那晚,我们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发现厂房的承重设计和通风口有问题,说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画出了地图。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后来,他一定自己下去找你了,却看见许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杀了人,猜到你会伪装成自卫。可他还是怕你被怀疑,为制造更多挣扎的痕迹,他把许莫的身体推到水里去了。想以此干扰警方。但没想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

甄意脊背发凉,夜里的风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心里不知是种怎样的感觉,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言格的话没完,可她懂了。

但没想到,那时候许莫或许休克了,却并没有死……

甄意颤声问:“言栩怎么知道一定是安瑶杀了许莫?”

“言栩的生命里,能感觉到的人,没几个。但,能感觉到的人,他会格外敏感。即使安瑶装作没事,他也察觉不对,所以他才会派人时刻看着她。

他从我这里听说许莫有妄想症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和安瑶的关系。他太了解安瑶。这样一个神经病骚扰了这么久,她都不动声色。他那时就知道,安瑶想自卫杀人。”

事到如今,安瑶垂着头,眼泪无声地下落:“是我害了言栩。”

她转头看甄意,微笑,却分外凄苦,“看你被许莫的枪口抵着,也不肯杀林警官的时候,我哭了。甄意,我应该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