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837 字 25天前

这人素来稳妥,仔细想了一下就出言建议道:“那位公主似乎有些恶意,说完话后特特下楼在大堂徘徊。她大概不想显露身份,身边只跟了刘阁老府上的那位崔姓表姑娘。余下的两个侍卫站在门外将别的客人都赶开了,只怕真是想乡君下楼时为难你。好在咱们楼子还有一处后门,乡君尽可以悄悄离开。”

大丫头杨桃想来胆小,又没有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惊慌道:“是呀,咱们好瓷别跟烂瓦碰。您这会子可不是一个人千万要小心,悄悄从后门走吧。这些皇家的富贵人没几个好的,当心他们使坏心眼子,出点什么事就不值当了!“

傅百善瞧着这丫头一张圆脸好笑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了今日,难不成日后就不上街不过活了吗?那位德仪公主的谱子再大,大得过王法律令吗?我还真不相信她能拿我怎么着!“

话虽如此,傅百善却没有急着下楼跟人面对面地对上,而是靠在软塌上将撷芳楼帐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一个月的流水比上个月要厚上两成,就满意点头笑道:“这回新进的妆花纱卖得真是不错,等月末算出盈利来我就做主给大家多发半个月的工钱。”

见东家不怕事女伙计也镇定下来,笑道:“还是乡君的眼光好,往年咱们楼子里卖的妆花纱没这么多的款式,质地也比这个粗些。像这批从广州进的妆花纱里,有一款织彩五毒纹,上面织了寓意富贵的串枝牡丹,又间饰蛇、蝎子、蜈蚣、蟾蜍、蜥蜴,看起来金彩交融雍容华贵。将将遇着端午,京中权贵人家的女眷都抢疯了!“

傅百善略略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橘黄、艾绿、乳白、绾红色的纱料,微微一笑道:“广州本就多能工巧匠,其所制的壮锦本就是历代王朝的供奉。只是因为地处蛮荒多瘴货物不好大量上市,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罢了。”

想到这批布料的来头,傅百善噗嗤笑道,“此次也是机缘巧合,年前我从广州返回的路途时,看见一位闽地口音的夷人商贩正准备将这批妆花纱运往海外售卖,就做主全部盘了下来。没想到错打错着,逢上今年的端午,竟成了人人追捧的新款式。”

女伙计见她眼中带笑说话俏皮,心里的担忧稍稍放下,笑道:“就这份独到的眼光和魄力,只怕京中好多大商家都不敢吃下。毕竟大家都觉得闽地夷人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从来没有在京中正经售卖过。难为他们就将这些五毒之物织得如此憨态可掬,整匹纱的做工又细致又精巧。”

傅百善就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南下将那位夷人所在村落的布匹全部包下,那些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但是对世人司空见惯的花草鱼兽却有独到认知。你是没见过,那位夷人的妻女身上所穿的织物,若是拿到撷芳楼里让人稍稍改进一番,势必会成为风靡京城的新样式。”

女伙计眼睛放光,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商机。若是闽地夷人所产的布匹能由撷芳楼独家垄断,这简直是一条稳赚不赔的新财路。她在心里暗暗感叹,果然是大海商之女,这般小小年纪竟然像是积年的老商人一样,眼光手段无一不缺。

看来,撷芳楼只怕还要继续红火个二十年了。

傅百善看完账簿用了茶点,甚至还靠着软垫小憩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褶子,施然往楼下走。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德仪公主和崔文樱还在楼下盘桓,正坐在一张红木束腰螭纹方桌旁,浅笑盈盈地攀谈着什么。

此时已近傍晚,屋外的日头暖融融地照进来,给撷芳楼里雅致的布置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听到动静的德仪公主略略一抬头,就见一个穿了妃红地绣了玫瑰花闪缎褙子的女子从楼上徐徐走了下来。个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挑,妆容配饰虽然简单却样样精致,一双近墨似的浓密长眉斜斜入鬓,一对水光凛凛的杏仁大眼顾盼间颇有威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尽显英姿飒爽之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淡定从容。

这便是传说当中高壮无比力大如牛形容粗鄙的傅氏吗?

在这一瞬间,德仪公主心中忽地感到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荒谬,且生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明明自己才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人不过是个六品武德将军之女,可是为什么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直视,为什么忽生了掉头就走的冲动?

崔文樱悄悄瞧了一眼自个身上米色绣了几支墨色莲叶的衣裙,虽然针线做工是极好的,看起来也清新婉约意境悠远,但是与这位傅百善一比,就失却了一丝顶尖门阀肆意张扬的骄矜。说起来,自己才是彰德百年世家之女,听说这位原本不过是蛮荒之地的商户之女,今日一见怎么好像掉了个?

287.第二八七章 黛青

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心中狐疑腹诽之时, 傅百善已经走至两人面前,双手交叠浅浅行了个同辈间的蹲礼, 温婉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崔小姐, 我还有些不敢认, 没想到一别数月竟然真的是你。恕我眼神不济, 没有尽到礼数!”

崔文樱有些羡慕地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明媚的笑容, 心想再没有看到过比傅百善更适合穿红色的人了。

两者面对面地站着, 崔文樱才能看清对方脸颊细腻红润眉角飞扬, 似乎成亲之后她过得更加率性恣意的了。也是,年青有为的正四品兵马司指挥使, 京中权贵争相结交前途一片看好,有这样的夫婿怎能不心情舒畅行事张扬?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重咳,崔文樱猛地醒过神肃颜恭敬站在一边道:“这位是景仁宫刘惠妃膝下的德仪公主,你平日大概是无缘得见,快快过来拜见殿下吧!”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傅百善膝行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了。这本来就是德仪公主的本意, 想要在此处小小地折辱傅氏一回。

傅百善就慢腾腾地望了过来,脸上懵懵懂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定主意, 抑或是没有闹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崔文樱大急,心想看着精明不过的女子这会子什么犯糊涂呢?身旁的这位贵人可不是看起来这般好性儿,要是惹急了她只怕没甚好果子吃。遂好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耐心劝道:“傅……乡君, 这位是宫中的德仪公主, 你若是置若罔闻在殿下跟前失仪, 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傅百善脸上就浮起一抺困惑,以更低的声气悄声道:“前次我蒙皇上赐婚,到宫中磕头谢恩时,没听说景仁宫惠妃娘娘膝下还有这么大的一位公主呀?崔小姐,你一向长在高门大院的绣楼闺阁,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唉,有些人为了钱财还说自己是观士音菩萨转世呢!”

崔文樱一呆,再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复。

傅百善的声音虽小,却恰恰传进德仪公主的耳朵里。她一时气得脸色铁青,觉得自己先时是瞎了眼,怎么会以为此女气度出众?看这副一脸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竟然敢疑怀她这位公主是假冒的,真是岂有此理!

话虽如此说,德仪公主却不好自降身价,在这乡下女子面前言辞凿凿地辩称“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决非假冒”之类的话语。偏偏因今日出来得急,身边一个有品阶的内侍都没带,牙尖嘴利的贴身宫人叶眉一早起来就闹肚子,要不然肯定会上前给这个目无尊上口无遮拦的臭丫头几个大嘴巴子。

崔文樱则是尴尬至极,几乎不敢回头看身侧之人面如锅底的脸色,结结巴巴地道:“这真是德仪公主,你前次进宫没有见到,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时德仪公主刚刚摆脱江南吴家寡妇的身份,刚刚恢复了自由身,刚刚准备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站在景仁宫里阻止心宜之人另娶他人。但是这份殷殷切切的期盼,在这个可以得上是莽撞的蠢妇面前如何说得出口!

皇帝赐婚是天大的荣耀,按例受赏者是要进宫向各位娘娘谢恩,各位娘娘就会赐下金银财帛以示皇家的恩宠。所以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压根就没想到傅百善是信口胡诌,她那日进宫谢恩只大礼谢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别说是公主之流,就是刘惠妃对面站着她都不认得。

一旁安静侍立的大丫头杨桃先时高高地提着一颗心,此时却几乎笑出声来。

乡君实在是太能干了,几句话就将上前拜见公主的问题演变成真假公主的问题,还堵得那位崔家姑娘张不了口。也是,这位公主一看就是来者不善,二话不说就要乡君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真是何其霸道张狂!眼下乡君有身孕,一个不慎影响了胎儿怎么办?与其这样,不若先发制人将这位公主的企图明晃晃地晾在墙角。

傅百善似乎没察觉屋里窘迫难堪的气氛,甚至还友好地跟德仪公主点头示意,这才握了一下崔文樱的手以极亲近的口气含笑道:“你身边可带有随从,独自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要碰见一个人就掏心掏肺,要知道你可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

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这尊贵的彰德崔氏女,可别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脸,傅百善却不想这话正正戳中在场二人的心思。

德仪公主虽贵为公主,也唤景仁宫刘惠妃一声母妃,但是正经玉牒之上她只过是一位低微才人之女。那位才人在她出生不久就死了,她才有机会被刘惠妃抱养。就连“德仪”这个封号也是即将出嫁时,父皇为了安抚江南吴家才正式下旨剌封的。

崔文樱却是触动另一桩心事,她的确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可是她八岁时就进京依附姑母至今。这么多年下来,父亲只写了几封信,往往言辞寡淡地叮嘱她要尊重长辈要听姑姑的话,此外再无一句多余,而母亲更是连一句假做贴心的敷衍话也没有。

相比之下,母亲对于妹妹崔文瑄则是另外一种态度。兄长崔文璟中了二甲第三十四名后无意官场,就收拾行装准备回去。崔文瑄因为某些小心思想留在京城,兄长见劝不动,一封加急书信回去,母亲立刻派了贴身的老嬷嬷前来劝说。而自己在京城滞留近十年,竟无一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家去!

各怀心事的两女被傅百善有心无意的话语带歪了,德仪公主心头尽管憋屈无比,可是也不能自降身份与人大声争辩。崔文樱则感怀自己的身世,也没有闲心帮衬别人了。

五月的天色黑得晚,申时过后了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多。透过半悬的竹帘往外看,街面上行人往来如织,有农妇晃晃悠悠地担着才采摘的青蔬在街边叫卖,斜对面还有卖各色糕点的点心铺子。傅百善闻着一股焦香顿时食指大动,再没耐性陪着二女在此打花腔。草草福了一礼后就自去了,也懒得管别人的脸上是否五彩纷呈。

门前的招牌幌子在风中轻晃,这便是京中的老字号越盛斋,除了各式京中有名的点心之外,掌柜的一手“褡裢火烧”的独门手艺更是绝技。别家的火烧都是烤制,吃起来干硬无比。只有越盛斋的火烧用油煎制,皮薄馅大外焦里嫩,色泽金黄焦香四溢,因制作成形后酷似人们腰带上装财物用的褡裢故而得名。

傅百善也是被裴青无意间带了一回,就喜欢上了这股子鲜香的味道,每回上街都会拐到这边吃上一口。杨桃见状连忙找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让跑堂的送上一竹篓将将煎好的火烧,又要了一碗熬制得浓稠的小米粥。

傅百善坐下来后喝了一口,只觉连肚腑里都是熨帖。正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桌子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笑盈盈地问道:“小娘子吃得恁香,可否匀给小人两张火烧?”

傅百善扑哧一笑,眯着一双杏仁大眼满心欢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还打算吃完后给你带一点回去呢。没想到你就突然冒了出来,怎么鼻子变得这么灵,几时变成属狗的了?”

裴青大概出来得急身上的官服都未换,却是一撩袍角失笑道:“今日无事下衙下得早,想起你往日喜欢吃这个,就特特绕过来想给你捎带几个回去。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打扮得周周正正的新媳妇正埋着头吃得欢。没办法,我只得厚着脸皮过来蹭一顿了!”

这话引得傅百善哈哈大笑,背着人悄悄做了一个手势。杨桃低头一笑,早已知机地让跑堂的重新送上麻豆腐、芥末墩、炸灌肠、麻酱、螺丝转并几个猪肉茴香馅的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