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八章 意外(中)(2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811 字 14天前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正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着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宗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

“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

“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的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听了沈默讲述的前尘旧事,隆庆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宪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长叹一声道:“因为胡宗宪固然功高盖世,但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功是功过是过,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过,使其可以荣休,便已酬谢了他的功绩。”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万万想不到,竟然又起风波,让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槛送之辱……”说着语调哽咽起来道:“微臣昔日对他的凿凿承诺,犹在耳边,他是那样的相信我,撒手的那样彻底。想不到仅仅过去四年,我就……他就……”话到此,眼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更何况向来在隆庆心中,以睿智、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沈师傅……隆庆便跟着两眼通红,没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师傅忠义,锦衣卫是该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抽抽酸涩的鼻头,低声道:“胡宗宪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经盖棺定论,朕就不该再反复。我这就拟旨放人,老师不要难过了。”

“不……”沈默摇头道:“皇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岂能自相矛盾?”

“唉,无妨无妨。”隆庆却很看得开道:“朕这个皇帝,哪还有什么威信?反复一会,也属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铭感五内,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与胡宗宪不过区区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声道:“微臣没有尽到对胡宗宪的承诺,已是不义。若是再让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朝堂?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眼圈彻底红了,心中无限熨帖道:‘这才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啊。’他从小缺少关爱,也就特别珍惜关爱,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报,在凉薄成性的帝王行列中,却是异类……朱家皇帝更像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所以见沈默越为自己着想,他就越要为沈默付出,坚持的一摆手道:“此事朕意已决,师傅不要再说了,”便对冯保道:“拟制!”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沈默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红着眼送到皇帝面前,坚决道:“请皇上先将微臣打为庶民,永不叙用,再赦免胡宗宪!否则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这样僵持起来,这时冯保出来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坚决,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说呢?”

“也是。”隆庆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动了,师傅快起来,咱们坐着说。”

冯保赶紧上前把沈默搀起,还将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奉上。

沈默接过来,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轻声道:“微臣的本意,绝不是触犯皇上的权威,所以即使听说胡宗宪被捕进京后,我也希望能通过三法司会审,或是还他青白,或是给他定罪。微臣已经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结果……”其实这段台词原先不是这样的,但那些蠢货给了他撇清自己的机会,沈默当然要临时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去阴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庆吓得一哆嗦,但很快反应过来道:“那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师傅不得不改变主意呢?”

“因为……”沈默目光中,满是痛恨、愤怒和担忧,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将其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些保护胡宗宪的锦衣卫来报,押解队伍在山东境内偏离了官道,与那告发他的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一个叫夏镇的偏僻地方会合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