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阎罗的表情有些模糊,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天生我们这般二人同体的实在是少数,何况当时我们兄妹的传闻也不稀奇,走到何处都有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还会主动上前来欺侮。但唯独有一人不同,便是玄咫。”
玄咫不意忽然被点名,满面错愕。但祁钰与织萝都还算淡定,猜到了一二分。
“那时候的玄咫也只是个普通的僧人,还不曾飞升琉璃界。出现在忘川之畔,也不过是因为他也想问一问三生神女——此生此世,他是否有机会成圣。”
自然是成了,否则也就不会有道人间历劫这一说了。
阎罗笑得苦涩,“我们兄妹二人天资不够,道行亦不够,没能勘破幻境,自然是见不到三生神女的。非但没能见到,还被几个因为心术不正而被驱逐出的几人围起来羞辱了一顿。那几个恶人见我妹子模样还算得不错,竟然……”
其实这个经历也的确很可怜了。但只要看上阎罗一眼,织萝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原因无他,这都能下得去手,那些人也真是不挑的。难怪会被丢出来。
“从小我就与妹子相依为命,无人照拂,受尽欺凌也无人关心。但那一次,却第一次有人,出手相助。恶人被悉数赶走,他还伸出手来,问我妹子——姑娘,你没事吧?能得释迦尊者的青眼,必然是个天生清净纯粹之人,而我们兄妹天生污秽,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有这样一个人会对我们出手相帮,还问我妹子是否有事。”阎罗也是性情中人,对着玄咫的时候大多都是咬牙切齿的,然提及救命之恩,却仍旧是满怀敬意的。
玄咫全然没料到有这一出,愣愣地问:“后来呢?”
“我兄妹二人为人所就,自然是要去问救命恩人的名姓的,可惜他说什么都不愿讲。我妹子是从不曾遇到对她好的人,一旦遇上,便一心爱上了。我也知道我们二人的情况,并不奢望能让那小和尚取我妹子,只求能问到恩人名姓,此后哪怕是当牛做马也当报还。”阎罗自嘲地一笑,“没过多久,六界便传开了人间一名发号玄咫的小和尚得三生神女一语点拨而飞升琉璃界的美谈,我们兄妹二人闲得无聊,便去瞧了个热闹。一见之下……我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小僧……曾经飞升琉璃界?”玄咫显然是没消化过来这个消息,惊得双目圆整,当真是无辜又可爱。
但祁钰也答不出来。虽说琉璃界与九阙天的地位相当,平起平坐,但两边其实来往不多的,他也不知道更多的消息。
阎罗淡淡扫了他一眼,“其实我倒是想,既然没这个报答的福分,便只好欠着这个情分罢了。可我妹子并不这样想,越是得不到的,她就越想要。以至于后来老天帝要封我二人做着鬼界之主,我倒是想推辞的,但妹子却是一口答应了。因为她觉得,这便是多了一个与玄咫平起平坐的机会。可真是妄想啊,他在琉璃界吗,我们在阎罗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织萝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又是个可怜人的痴情故事。她虽见得多了,却是最听不得的。
“最初我便不愿接下阎罗王的职务,便是因为我知道哪怕是神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藏污纳垢,我不喜欢。其实我妹子也不喜欢,可是为了玄咫……为了玄咫,她连帮着天后坏人轮回之事都做了出来!都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她又如何对旁人下得去手呢!”阎罗露出个痛悔非常的神情,“也便是那时候起,我真是恨透了玄咫——妹子变成如今这模样,也全是因为他!倘若那日在忘川之畔,他就如同没看见一般,径直走了过去,没有停下来相帮,或许之后的事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原本还在同情他二人的织萝听了这话,怫然不悦,“玄咫帮你们他还做错了是么?救不救是他的事,怎么做却是你们的事。难道是玄咫逼着你们去喜欢他的么?你自己管不住妹子就罢了,竟还好意思推诿道旁人身上,阎罗大人,还真是敢作敢当啊!”
都已经做好了承受阎罗怒火的准备了,谁知他却露出伤感的神色,“是,都是我无能,看不住妹子。从小我们身边便没有亲眷,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到底是我舍不得对她狠心,总想着只有这一个妹子……”
阎罗此举,便是天帝亲临也很难说出句对错来。
织萝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叹一声,“阎罗大人,请令妹出来说话吧。”
“你们要做什么?”阎罗满脸警惕。
“不做什么,只是令妹都当着玄咫本人把话挑明了,难道还能躲得过去么?想来玄咫大师也是不愿意迎娶令妹的……对吧?”
玄咫至今有些神思恍惚,愣了一阵才连连点头,“阿弥陀佛,小僧一心修习释道,只想早日登得琉璃界,接受不得阎罗大人的一番心意。”
尽管时间与场合都很不对,祁钰还是轻嗤了一声。假正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们阿萝不怀好意!
阎罗低头思量一阵,浓眉大眼却都皱到一处去了,“只是我妹子为人执拗,若不是因着实在不方便,我都想动手教训她了。如今就这么说,她肯听么?”
“凭她不肯听,还能怎样?”柳眉高高扬起,织萝厉声道:“一厢情愿,且以之为借口做出许多错事,没有处置她便是念着她也是个可怜人了,却还有她说不愿的份?”
反驳不得,阎罗到底犹豫再三,还是转过身去,放出女相阎罗来。
兄妹一体,和男相阎罗所说之事女相阎罗也是知道的。然她却并没被劝服,甫一转过身来,却还在垂死挣扎一般地道:“我、我能调动整个阎罗殿的鬼差,若是要了结怨灵之事……”
“怨灵之事就不劳阎罗大人费心了。”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抱臂冷笑。
阎罗愣了一愣,“你们……怨灵肆虐,当真不管了么?”
“适才阎罗大人说得很是在理,鬼界人手不足,倘若都去追怨灵去了,别处的亡魂还要不要引渡?”织萝耸了耸肩,“何况请阎罗大人自己想想,您所请之事,谁能答应?倘若天后真的能请动释迦……你都替她做了这么多回事了,她都不可怜可怜你?”
“我……”阎罗有些慌了。
玄咫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祁钰殿下,织萝姑娘,到底是小僧之事,可否让小僧自己与阎罗大人讲?”
织萝与祁钰当即点了头,往后退开一步。
玄咫仔仔细细盯着阎罗看了一阵,才垂眼道:“阿弥陀佛,小僧冒犯了,还望阎罗大人不要见怪。”
“不不不……你……你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我!”阎罗十分激动。
完了,这可是没救了。织萝摇了摇头。
玄咫亦皱起燕翅般的浓眉,“抱歉,小僧……实在不记得曾经见过大人。按照大人所讲,小僧乃是为历劫而来,于前尘往事一点也不记得,阎罗大人何必执着?”
“可你还记得她!”阎罗很是激动,抬手一指织萝。
说得好好的,怎么扯到了旁人身上?织萝与玄咫都不由得一愣,祁钰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小僧不懂阎罗大人在说什么。为捉拿妖邪,小僧与织萝姑娘相识,结为挚友……”
“你敢说你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指天发誓!”
“我……”玄咫刚一开口,却被呛住一般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抬手按住胸口缓了一阵,才恢复如常,只是眉心却是不易觉察地拧在一处,“小僧一心向道,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飞升琉璃界,绝无男女私念!”
“你怎能……”阎罗满面不可置信。
“阎罗,”祁钰忽然冷着脸打断,“玄咫说不喜欢你是因为从不曾有这个想法,与让他承认他不喜欢你是因为心里又别人,有什么区别?好像后者更伤人。有的人啊,注定就不是你能去肖想的。”
阎罗的身形摇摇欲坠,“玄咫……我喜欢你,从我第一眼见你就真的喜欢你,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不是每一段付出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的,可是却有许多人都不明白这道理。
织萝都忍不住要发火了,玄咫却还是一脸平静,淡声道:“阎罗大人,小僧斗胆问您一个问题。您到底喜欢小僧什么呢?您看,您犹豫许久也说不上来。您说从您见小僧第一眼便喜欢,可那时候您对小僧知道多少呢?姓名不知,身份不知,仅仅是因为小僧救了您。所以您看,您并不是喜欢小僧,只是喜欢上了……被人救助、被人帮助、被人保护的感觉。因为从前不曾有过,所以您格外珍惜罢了。”
忽然就想起了他们曾经拆散的李铉与穆荧。
又有多少人,其实是如穆荧那样,只是爱上了她们心中所幻想的爱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