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京颇为低调, 甚至行李都是当日他与凤姐分别出京时的那些, 并未额外添置过什么。虽说地方官员生财有道, 但是往来人情,往上级打点出的开销也多。且贾琏夫妇手上有织金所,不缺钱, 因此他们也不会去搜刮地方, 刻意敛财——这也是贾琏官声好的原因。
回京之后,贾琏照例去椿树胡同寻石咏,在胡同外转来转去,始终没好意思叩石家的大门, 结果在胡同口遇上从景山官学回来的石喻,石喻认得贾琏,自然将人一堵,扭回石家,石咏才得以与贾琏相见。
“琏二哥!”石咏跌足道,“你怎么能这样!”
若真发生贾琏过门而不入的事,石咏怕是要讨厌自己——多年的朋友,回京了,竟然还不肯上门。
贾琏苦笑着挠挠后脑,道:“这不是想着你也需要避避嫌吗?”
石咏气笑了道:“这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初你没当差的时候,咱们几个就已经一起合着伙做生意,这事儿人尽皆知。你觉得我跟你这交情,就算避嫌了,旁人能信吗?”
贾琏一想也是,他本就是个磊落之人,石咏这么一说,他便撂下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哈哈一笑,伸手摸着肚皮,道:“五脏庙唱空城计了,哥哥我就不客气,在府上叨扰一顿饭了!”
石咏赶紧将他往府里迎。如英知道贾琏是丈夫的好友、迎春的兄长,赶紧命人传饭。一时上房摆饭,贾琏石咏两人先祭了五脏庙,都吃了个八分饱,才静下心来说那些令人烦心的事儿。
“因着史家两位表叔被押解上京,老太太便病倒了,前一阵子延医问药,很是闹腾了一阵。本想着我回京,许是能有点儿希望,谁晓得眼下竟是摊上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
听见贾琏如此说,石咏连忙安慰,只说他近来冷眼旁观,雍正用人,但凡品行并无差失,办差又有能力的,如李卫、王乐水等人,都已经履了新职。贾琏在山西任上的功绩全是可以拿出来说的,吏部没有理由就这样将他晾着。
贾琏听了这样的安慰,反而更愁了:“我也觉得我当差当得不错啊!”
话音一落,石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琏二哥自己都有这等自信,可见将来必然能堪大用的。”
贾琏也忍不住笑了,片刻后才道:“我这次怕是受了府里之累。而且好些事府里一直瞒着我们夫妻两个。我回去之后,府里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夫妻,直到我去探视老太太,老太太告诉我一件事——苏州史家去年腊月时的年礼加厚,多给咱们家送了五万两银子!”
石咏听说了,只有扶额的份儿——原来他所料真的不差,史家真的得到雍正登基的消息之后就立即开始转移财产了。说来去年腊月正值国丧,京里哪家人家有这心情过年?贾府又没有添丁进口,史家哪里来的由头给贾府的年礼加厚?
石咏赶紧问:“府上是哪位收下的这年礼?”
贾琏想了想道:“二太太!”
石咏心想:王夫人这也是猪队友本友了。
他又补充说:“我回京之后,也拜见了二太太,但是二太太丝毫未提此事。你嫂子那里,刚一回府,也是两眼一抹黑的。唯有老太太在病榻上,还惦记着这件事,告诉的我。”
“除此之外,老太太还命人打听到了,那时史家的管家在京中,往廉亲王府的年礼多送了八万两。十四贝子那里,因为人还没回京,所以只运了五万两去,请百花深处那处外宅看院子的人先收下了……”
石咏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个世道,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史家两位侯爷,当真是胆大到没变了。不过,他们怎么就没想着往杭州王家也送一些呢?许是王子腾天生胆子小,就怕死?
那边贾琏也说:“原以为两位表叔是胆子大,可毕竟这两位也没往九贝子府上送啊?”
他与石咏对视一眼,两人都道:“可见这银子实是寄存的了。”
史家的财帛,置于这几家,大致都能明白史家的意思,是请托代管,唯有九贝子绝对不会这么大度与实诚,九阿哥只会直接将这些银子一口吞下,据为己有。
至此石咏绝倒,心想这史家也真是绝了:史家二侯没还完的亏空,明明只有二十五万两白银,他家已经往这三处送去了十八万两银子。若是事先没有转移这些,老老实实填补亏空,再往亲戚朋友家挪借一些,所有的亏空便可以填上。如此虽然财帛尽行失去,可总不至于像现今史家二侯一样,落得个身陷囹圄,子孙没入内务府包衣旗下为奴的下场。
可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史家心中存了贪念,此事便注定无法善了。
“所以哥哥今日过来,只是想找你商量一个主意。”贾琏眉头皱在一处,满脸写着苦恼,“史家的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总不能真就这么帮人家收着这五万两银子。”
“可是要真将史家的事举告出去,第一件,老太太该如何自处?老太太毕竟是史家出来的,这样要是真的加重史家的罪责,老太太心里怎么过得去;第二件,此事若是由我贾府去做,贾府本就是史家的姻亲,二侯又是我等的长辈,这样做了,是否有落井下石之嫌?毕竟贾史王薛,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贾氏这样做了,旁人会怎么看我们,是否会戳着脊梁骨骂我们贾家不是东西?”
贾琏说完,抱歉地抬起头,望着石咏,道:“茂行,实在是对不住,竟用这种问题来为难你。可是我实在是找不到旁人能说说这件事的了。”
石咏想,这问题确实棘手,也难怪贾琏早先在门外转悠了那么久,险些过门而不入。不过,不是有句老话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这件事,石咏与贾琏有完全不一样的观点。
“头一件事,琏二哥,你觉得老太太在病中,为什么依旧心心念念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贾琏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神智仿佛陡然清明,伸手重重拍一记脑袋,道:“是呀,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贾母若想对外隐瞒此事,直接称病不见贾琏就是了,为何又都告诉了贾琏。而且她一个病榻上的老太太,竟有这种能力,命人打听了史家其他动向,也一并转述给贾琏知道?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又或是贾母实在不忍心史家二侯自毁全家,想要通过贾琏检举,将这些财产也一并充公,为史鼐史鼎兄弟俩抵减一些罪过?
贾琏再回想老太太当日见自己的情形,好像有些明白了。
“至于琏二哥的第二个顾虑,我倒以为,眼下最紧要的不是旁人怎么说,而是贵府的态度。”石咏很有把握地道,“你以为,史家做的这些事,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朝中无人知道吗?”
贾琏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来,冲石咏就拜了下去,说:“茂行,古人有‘一字之师’,你乃是我的‘一言之师’。做哥哥的真要好生谢谢你。否则当真是当局者迷,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了。”
这事在石咏看来却很清楚:雍正在藩邸的时候就有粘杆处,而十三阿哥以前手里握有虎符,亦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进行调查的,所以史家在京里四处活动,赠送“年礼”,只怕早就落在了上位者的眼里,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这种隐忍不发,石咏的解读便是:观望一下贾家的态度,尤其是贾家现在看起来仕途最稳的贾琏的态度。如果贾琏态度坚决,那以后一切都好说;但若是贾家什么都不说,昧下这笔钱,闷声大发财,此后便很有可能被毫不留情地清算。
“琏二哥的顾虑,原是人之常情,你纠结的这些,旁人若是原将心比心,也一定能明白。你这就随我来吧!”石咏说。
“去哪里?”贾琏诧异地问。
“自然是去金鱼胡同。”石咏说,“你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咱们之前办的那些产业如何了,总要与怡亲王交个底儿,顺便也将你的苦恼与他老人家说说呗!”
贾琏诧异地道:“现在?”
石咏点头:“现在!琏二哥,你且将此前对我说的,一字不差,都与怡亲王说一遍便是。只不过暂且不要提老太太病中的那些话,也不要分了长房二房,你所说的这些,得是代表贾府的意思才行。”
他认为贾琏现在这般瞻前顾后,内心觉得不妥却又顾虑重重的心态,乃是最真实的贾琏,若是能将这一面展现出来,旁人反而能对他多几分理解。
贾琏登时有些明白了,早先那些纷繁的想法在心内转了转,便决然抬起头,对石咏说:“茂行,咱们走!”
于是两人联袂,一起去了金鱼胡同,拜见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此时刚刚从宫中出来,见到石咏与贾琏这二人,微笑着说:“正好我用饭,怕一人无聊,你们俩便来陪着。”
十三阿哥这般作息,石咏已经习惯了,贾琏却惊讶不已:毕竟十三阿哥如今权柄极大,是雍正最信任的第一人,然而见十三阿哥如此忙碌,到这个点了才能顾上用饭,如此勤政,令人惊叹。他又听石咏说如今京中要员大都都是这样,少不了暗自感慨,果然新帝登基之后,官场是面貌一新了。
于是十三阿哥盘膝坐在炕上,炕桌上放了一碗粳米饭,几样小菜。十三阿哥问了贾琏在山西的情形之后,接着便淡淡地问:“你来寻我,怕也是为了府上的事吧!”
贾琏看一眼石咏,知道被石咏说中了。当下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将史家加厚年礼的事一一说了出来,并且道:“本就是姻亲,因我们府老太太的关系,因此南边送来年礼,府里只当是旧例,便收下了,到入库盘账的时候才发现多了那么些银子,正惶惑无计处,忽听说苏州织造被查出亏空之事,又听说京中另外两处史家也送了这样的‘厚礼’,因此我等心里越发不安,但是史家毕竟是姻亲,况我们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又病着,唯怕万一老人家心里过不去,有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