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却不是那等只听得进好话的人。他满心都是一个念头,觉得石咏能够指点迷津,让他在书画一途上能更进一步,所以今日早早地赶过来,正好碰上石咏随贺元思启程。
在石咏这边,他昨日看待郑燮的字画和墙上那一联,确实能看出郑燮的功力还未到,这些与他后来技艺炉火纯青时的作品相较,确实有些不足。可这些石咏当然不会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石咏对这位未来的大书画家,不吝溢美之词,只盼着对方能信心满满,就这样画下去。
如今,当郑燮真的将三幅得意之作递到石咏手中的时候,石咏吓了一跳,连连推辞,只说不敢当。但是郑燮却坚持不肯,一定要赠与石咏,只说:“字可以再写,画可以再画,只是错过了兄台,便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郑某心中唯有‘可惜’二字而已。”
石咏听他这样说,不好再坚辞,只能收下。他随即又开口:“郑兄且放心应试,我这人没什么特长,看人却是准的。郑兄今年这童生试,必定取中!”
郑燮听他这样说,赶紧谢了石咏吉言,石咏重复了两遍“必中”,突然想起来,“先生若是有机会进京,一定不要忘了来我家中坐坐。”接着便将他在椿树胡同的地址告诉了郑燮。
那边贺元思的长随已经过来催促,石咏不得不上马了,他望着郑燮,殷殷拜别,不忘了低声说一句:“郑兄必将名扬天下的,只盼千万勿忘初心才好!”
郑燮听了一怔,待要再问的时候,石咏已经翻身上马,向郑燮扬手,“再见了!”
他也盼着自己能多给这位板桥先生多一些勉励,可是他除了知道郑燮今年必能取中秀才之外,也知道他将会半生潦倒,半生不顺,真困窘时,只能以卖画为生,将他心爱的画作明码标价,大幅几钱,中幅几钱,条幅对联几钱,扇子斗方几钱……
可也正是这样的经历,才塑造了郑板桥这么一个坚贞正直、高雅豪迈的人,堪比他笔下苍劲有力的墨竹。
所以石咏才会感慨万千,以至于当着郑燮的面,说出了“勿忘初心”这四个字。
作别郑燮,石咏带着他那三幅书画来到东关码头登船。在船上,石咏铺开那三幅画,正在沉思之际,贺元思进来,瞅见这三幅墨宝,以为是石咏画的,开口就夸。待石咏解释了是偶遇的一名童生所做,贺元思便失了兴致,说:“还是那些设色的花鸟更好看些吧!”
说毕贺元思就出舱走了。只留石咏一个在后舱,心中想:设色花鸟,固然花团锦簇,只可惜,与这水墨兰竹,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贺元思这时若是开口向石咏讨要这画,石咏恐怕不得不割爱,分贺元思一幅。这下倒好,石咏光明正大地一人独吞了,当下小心地将郑燮的画收起,和他沿路画的“插画”们,都都放在一处。
从扬州出发,过瓜洲渡,沿江顺流而下到苏州,不过两三天的功夫。
这两天里,石咏一人在舱房里赶着将他在扬州的见闻都画下来,心无旁骛,颇不寂寞。
而那位贺郎中却始终长吁短叹,不知在郁闷什么。
快到苏州之前,贺元思将石咏请到前舱去,要与他商议一下“公务”。
说实话,石咏也纳闷得紧。早先十六阿哥胤禄告诉过他,这次南下,不过是让他代自己去看看江南风物,回去之后一一向他禀报就行。可是这次下江南造访三大织造,监办万寿节的贡品,毕竟是一趟“公差”——这监办贡品,到底有什么可“监办”的呢?
“坐!”贺元思请石咏在前舱坐下,命随侍的小厮奉上清茶。待小厮退下,贺元思便关上了舱门,神秘兮兮地向石咏开口询问:
“对这趟差事有什么看法?”
石咏睁大了眼,冲上司一拱手:“正要向大人请教!”
贺元思丢过来的球,又被石咏踢了回去。
“略过杭州织造一事,你……没什么意见吧!”贺元思看似温煦地问。
——怎么没意见?意见可大了!
石咏在心里暗暗腹诽,脸上分毫不敢露,只能点头:“卑职听大人吩咐便是。”
“本官的考虑,也是为了紧着重要的事情先办了。”贺元思见石咏恭顺,不免也顺了口气,挺了挺胸。“至于这次杭州织造的贡物,他们必定不敢怠慢,是一早就准备妥当了的。”
石咏点点头,却知猫腻就在这里。
他们此行,名义上是监办贡物。可是眼下已经进了二月,三月十八就是万寿节,该准备的若是还没准备好,可就来不及送上京了。他们这时候才下江南“监办”,抵个什么用?
待到贺元思的话说出来,石咏多少心中有数,知道这次南下,应该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地方上处理事情不出大纰漏,这就行了。
只听贺元思继续说:“江南三大织造,你知道是做什么的么?”
石咏伸手挠挠头,问:“难道不是专门造办御用织品的地方么?”
江南三大织造,顾名思义,地处江南,专门制造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上至皇帝身上的龙袍,下到官员身上的补子,都是江南织造局的能工巧匠们用织机一点点织出来的。
除了织造局的本职之外,石咏倒是还曾听说过,这负责监管三大织造的主官,曹、李、孙三家……不不不,换到这个时空则变成了贾、史、王三家,名曰织造,实际上是皇帝的亲信和耳目。三家都曾不间断地向宫中呈递密折,奏报江南地方上的各种信息,其中极大部分是关于雨水、收成、米价、疫病、民情、官吏的名声等等1;据传三大织造还曾受命笼络江南的文人士子。因此这织造之职,看似不显,但却是真正的帝王心腹。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贾府与史家都有显赫爵位在身,这爵位,和他们两家内务府包衣的身份,其实略有些不般配。只是贾家已经抬旗,便没什么了;史家没有抬旗,就显得比较尴尬。
石咏在贺元思面前,却什么也不敢露出来,只捡那最浅显的答了。
“你不知道,任苏州织造的史侯,那可是真正得圣眷的,一门两侯!”
贺元思见石咏“什么都不懂”,当即放下身段,向他细细解释。
“史家老太君当年是皇上保姆,先保龄侯实是圣上的奶兄弟。如今圣上身边,最得宠的王嫔娘娘,则是老侯爷的舅表妹。2”
“皇上是个最念旧情的,所以老侯爷过世之后,二老爷史鼐未降等袭了保龄侯之位,三老爷史鼎则得了个忠靖侯的爵位。如今二老爷任着苏州织造,三老爷掌管江南通政司,都是‘要紧’的职位!”
贺元思拐弯抹角地向石咏灌输,三大织造,绝没有他所知的那么简单。
石咏装傻,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史家大老爷呢?怎么没袭爵?”
贺元思闲闲地叹了一口气:“大老爷七年之前已经过世了。”
石咏当即连连点头,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到了史家这边,设定也与原著保持一致。史家大老爷,也就是那位史湘云小姐的父亲,早早地就过世了。史家由老二老三袭了爵。
可是说了这么多,与他们前来此处,监办贡物的差事有什么关系么?
贺元思接着说:“其实老侯爷过世之时,两位老爷袭爵之事,八爷曾在京中斡旋,出了很大的力。甚至你我这趟差事,出京之前,八爷也是打了招呼的:差事若是做得好,你我辛苦之余,少不了能得点儿好处。”
石咏听了,心中雪亮。
南下行程突变,显然和背后“打过招呼”的“八爷”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贺元思跳过杭州不去,也是和杭州织造王子腾始终不肯站队有关。
说到后来,这贺元思话里话外,都是在夸八爷好,八爷待人宽厚,当得起一个“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