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g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g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g。
他倒真没想到,胤g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g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g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g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第17章
十三阿哥胤祥,早年得宠,然而在“一废太子”之时被牵连,曾在养蜂夹道被关了好一阵子。如今圈禁旨意已去,胤祥却依旧不得圣心,只窝在府上养病,素来不与别府走动,算是个“半圈不圈”的状态。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g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g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g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