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这个决定让群臣和耿家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
群臣揣测的是皇帝的意图,而耿家人心里掂量的却是这其中的利益。
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皇帝朗声又道:“天命凤女乃大吉之象,若是能诞下皇子,必定聪慧机敏,堪当大任。”
围在耿安晧身旁的将士们皆是心念一动,眸色缓和了不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是啊,皇帝与卫国公一向亲如兄弟,皇帝对卫国公更是信赖有加。如今卫国公先去,世子毕竟年轻,而南境战事吃紧,皇帝想派人协助世子也是为了大局。
耿五姑娘乃是天命凤女,皇帝纳其为妃,来日待庄妃娘娘诞下皇子,那可就是太子了!
这是皇帝对耿家的恩宠!
连那些京中的耿家旧部也是神色稍缓,私下暗暗交换着眼神。
虽然这几个月来皇帝看着和卫国公闹得有些僵,但到底是君臣相得数十年,卫国公死了,皇帝也痛心,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卫国公,有耿家,也有他们这些老将的一席之地。
想着,周围的那些耿家旧部以及耿家人都三三两两地彼此对视着,再也没说什么。
这也等于双方各退了一步。
哪怕是耿安晧心底犹有一丝疑虑,此时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接受了皇帝的“好意”。
皇帝满意了,带着岑隐等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卫国公府,把这府中的哀乐、泣声以及满腹心事的众人都抛在了身后……
皇帝离开卫国公府后,就直接起驾回宫了。
天气似乎更阴沉了,阴云层层叠叠地堆砌在空中,沉重得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皇帝在一片汉白玉雕龙扶栏边突地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的阴云,沉声道:“阿隐,你帮朕参详参详,派谁去五军都督府为好……”对于这个人选,皇帝已经考虑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有满意的。
皇帝一边说,一边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眸子里倒映着空中的阴云,显得更为幽邃。
岑隐挑了挑眉梢,似有沉吟之色,静了两息后,提议道:“皇上觉得君世子如何?”
君然。皇帝难掩惊讶地转头看向了岑隐,岑隐的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
“怎么说?”皇帝淡淡地问道。
岑隐含笑着答道:“君世子是简王世子,给他一个差事,一来可以免得简王总想着回北境,二来也能向简王府施恩。卫国公’死‘了,臣以为简王是当世难得的一员猛将,朝中也有不少武将出自他的军中,还是得以安抚为主。”
皇帝心念微动,左手的拇指慢慢地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花纹,喃喃道:“简王和耿海素来不合……”
岑隐接着道:“耿世子年纪还轻,不比卫国公,这会儿恐怕还不足以服众。”
皇帝眸光闪烁,思绪也随之飞快地转动起来,眸子越来越亮。
“用君然来分化五军都督府……”皇帝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声音低得只有他和岑隐能听到,似是在自语。
这个计划也许可行。
皇帝眯了眯眼,又继续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岑隐看着皇帝的背影,静立了两息,就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皇帝往前走着,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个白玉扳指。
君然凭着他简王府世子的身份,五军都督府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可能对君然出手,最多也就是晾着他。
君然的年纪还轻,未及弱冠,又不是耿家人,他想要真正收服耿海的人脉是不可能的,只能倚靠自己这个皇帝,等于可以帮自己深入五军都督府……
皇帝在屋檐下停下了脚步,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內侍连忙给皇帝和岑隐俯首作揖。
皇帝视若无睹,又转头看向岑隐,沉声道:“阿隐,你说得有理。”
无论是安抚人心,还是分化耿家的势力,君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还可以安抚简王府,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皇帝望着卫国公府的方向,心情大好地笑了,明朗的笑声随风散去。
自从耿海死了后,皇帝觉得如释重负,过去这几个月的郁结也一扫而空,这些日子以来,皇帝晚上睡得安稳得很,整个人精神奕奕。
御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內侍虽然不知道皇帝和岑隐之前说了什么,却都知道皇帝刚刚去了卫国公府吊唁。
见皇帝大笑不已,两个小內侍都把头伏得更低了,只觉得那笑声中透着一丝冷意,两人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透心得凉。
伴君如伴虎啊。
皇帝收回了目光,一边转身朝御书房内走去,一边挥了挥手道:“阿隐,你先去忙吧。”
“是,皇上。”岑隐站在石阶下,目送皇帝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锦帘一起一落,皇帝那颀长的身影就消失了,岑隐还静立在那里,看着那道微微摇晃的门帘,红艳似血染的薄唇慢慢地翘了起来。
那两个小內侍恭送皇帝进了御书房,这才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岑隐那妖魅的笑脸,吓得心头咯噔一下,又连忙低下了头去,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嘀咕着: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岑隐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皇宫,他身上黑色地披风随着风肆意翻飞着。
这一次,他去了东厂。
那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耿海还在同一间牢房里,可是他的境况却与四天前迥然不同了。
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整个人削瘦如柴,双臂大张地被钉在了十字形的木桩上,那粗大的铁钉钉穿了他的琵琶骨,身上布满了一道道的鞭痕、刀伤,伤口渗出的鲜血将霜白的中衣染上了暗红的颜色,一身污浊,狼狈不堪。
谁又能认出这个恍如疯子般的男子是曾经风光无限、位高权重的卫国公!
“薛、昭。”
当看到岑隐出现在牢房的栅栏外时,耿海的眸子迸射出狼一般的光芒,只恨不得把岑隐生吞活剥。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他看不到日月,自然也就不知时日,只能隐约从狱卒送来的饭食判断已经过去了四天。
岑隐走了四天,耿海也被行了整整四天的刑,东厂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都施展在了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但他心底还有一线希望在。
只要能见到皇帝,他就还有一条活路,即便是皇帝要削他的权、夺他的爵,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耿海一定可以东山复起的。
三司还没有会审,现在只是东厂肆意妄为而已,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审,更不能瞒下……
他要等着三司会审,要等见到皇帝。
就是这一线希望支撑着他到现在。
即便是他真的要死,他也要拖着薛祁渊的儿子,还有安平和封炎一起陪他下地狱!
一瞬间,耿海的眸子里变得阴冷如毒蛇般,仿佛下一瞬,它就会猛然蹿起,露出它剧毒的獠牙……
“今天是国公爷你的葬礼,”岑隐阴柔的声音忽然在这昏暗的地牢中响起,恍如这里蓦地刮起了一阵阴风般,“本座和皇上刚刚去了卫国公府吊唁回来。”
他说什么?!耿海怔了怔,双目瞪得浑圆,瞳孔猛缩。这怎么可能呢!!
岑隐与他四目对视,看着他的那双眸子里如一汪古潭般,平静无波,清冷幽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般。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无卫国公耿海此人。”岑隐缓缓地说道,音调如常般不轻不重。
他要掐灭耿海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要让耿海置身地狱,他要让耿海血债血偿。
耿海的额角青筋暴起,似有一头野兽在他的肌肤下咆哮着就要破体而出。
“不可能!”耿海忍不住反驳道,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岑隐的话,还是在劝服他自己。
岑隐笑了,声音变得更为轻柔了,“是真是假,国公爷等等不就知道了?”
“国公爷不必着急,等本座收了耿家的人脉和兵权,自会送国公爷的亲眷进来陪着国公爷。”
“放心吧。本座怎么也会留着国公爷最后一个死,让你亲眼看到你耿家的下场才好。”
随着这一句句,岑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就像是那绽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般,鲜红似血,美得那般妖异、危险,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曼珠沙华是含有剧毒的黄泉之花。
这一瞬,耿海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岑隐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了自己,耿家还在岑隐虎视眈眈的觊觎下,还能支撑多久呢?!
想到这里,耿海就觉得他的心脏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掌攥在了手心,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五官狰狞,眼眶中布满了一条条可怖的血丝,形如厉鬼。
“薛昭,你有本事就杀了本公!”耿海歇斯底里地嘶吼道,“否则,待本公逃出生天,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
他的儿子、他的那些旧部一定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会发现不对,一定有办法救他的。耿海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本座为何要杀了国公爷?”岑隐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这东厂的诏狱有十八种酷刑,杖刑、刷洗、站重枷、红绣鞋、弹琵琶……国公爷才不过受了区区三种,还有时间一样样地试过去……”他是不会让耿海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的。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一般,不远处的地牢入口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步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响亮。
对于耿海来说,这些人的步履声已经十分熟悉了,他知道是行刑的时间又到了。
“督主。”
两个东厂番子恭敬地对着岑隐行了礼,其中一人手里抱着一个木匣子。
“好好招呼国公爷吧。”岑隐淡淡地吩咐道,负手站在原处。
两个东厂番子应了一声,接着就打开了牢房的房门,走了过去,其中一人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国公爷今天来试试插针怎么样?”
只见那木匣子里放着无数黑针,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看着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另一个东厂番子笑眯眯地说道:“国公爷,小的以前干过仵作,对人体的结构最了解不过了,这人身上可以插针的地方除了十指以外,那可多着了!”
说话间,十枚针已经无情而利落地插进了耿海的手指甲缝。
十指连心,那是一种锥心刺骨之痛。
饶是耿海的意志再坚强,饶是他本不想在岑隐跟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他还是忍不住嘶吼出声,如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般。
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屋子里,一声比一声凄厉。
岑隐木然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映不入他眼神,什么都传不进他耳中。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步履还是那般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可是浑身却是释放出一股令人胆颤的戾气。
当他走出地牢时,发现外面天气已经阴转晴,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灿烂,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督主。”
一路上,那些东厂番子一个个地对着岑隐恭敬地行礼,岑隐视若无睹地往前走着,狭长的眼眸里透着深不见底的恨,阴郁得仿佛从地狱中爬回来的阴魂。
那些东厂番子皆是俯首,根本就不敢与他对视。
这里的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已然“身故”的耿海就关在东厂的地牢里,心里只奇怪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惹督主生气。
小蝎不近不远地跟在岑隐身后,如影随形,也没问岑隐要去哪儿,岑隐上马,他也跟着上马;岑隐策马离去,他也就跟上。
二人二马沿着空旷的林荫大街上飞驰,这条街上是东厂的所在,路人百姓一向避之唯恐不及,路上总是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进出的东厂番子,根本就没什么人。
一黑一白两匹马驶过两条街后,就右转进入了繁华的祁门街。
“吁——”
岑隐忽然叫了一声,拉住了马绳,他胯下的白马发出激烈的嘶鸣声,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岑公子。”路边的端木绯奋力地对着岑隐挥了挥手,小脸上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笑吟吟的,如一泓清水般。
小姑娘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着海棠红牡丹缠枝纹刻丝褙子的少女,十六七岁的少女梳着弯月髻,发髻上缠着些红珊瑚珠串,斜插一支赤金嵌红珊瑚珠如意钗,映得少女如玉的面庞上染着浅浅的红晕。
端木纭也看到了岑隐,对着他露出灿烂明媚的笑靥,白皙的肌肤似乎比那枝头怒放的白玉兰的花瓣还要细腻无瑕。
春风中,白玉兰与紫玉兰那馥郁的香味随风钻入鼻尖。
岑隐怔怔地看着距离他不过丈余的端木纭,她的眼眸清澈,笑容璀璨,似乎半个月前在皇觉寺发生的一切没在她心中留下一点阴影。
岑隐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她微微翘了起来,不同之前在地牢中的笑,他此刻的笑容温暖和煦,彷如那晨曦拨开了乌云,整个人也随着这个微笑而变得明亮起来。
“端木姑娘,端木四姑娘。”岑隐对着姐妹俩微微颔首,下意识地让胯下的白马又朝姐妹俩走近了两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要去九思班?”
端木纭惊讶地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