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江凭阑这一晕,自己没好歹,却吓得宫里头一溜太医屁滚尿流。她醒来的时候,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帘看见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头,至于为什么是人头,因为他们全都跪着。
其实这些人也没做错什么,就是刚巧撞上了气得不轻的陛下,被迁怒了一通,所以只得请罪似的跪在这里守到江凭阑醒来为止。
她皱皱眉,想起方才的事,心道自己又牵连这群可怜的老头子了。一转头也没看见微生玦人,只得自己吩咐,“先生们都起来吧。”
一群就差将头埋进地里去的老头子一听这声音那是又惊又喜,赶忙要来请脉,却听她淡淡道:“用不着这么多人,差何先生和吕先生来就是了。”
几人如释重负,应声行礼退下,去外头请两位先生了。
这两位先生可跟他们不一样,那是太医院里最精贵的人,陛下就是再要迁怒,也迁怒不到他们头上去。
不过,说来古怪,同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这二人的关系却不友好。吕大人倒是对何先生恭敬得很,可何先生总对他没什么好气。众人都觉得奇怪,吕大人虽年轻,却毕竟是太医院的院判,是整座太医院最上头的人,这位何先生看起来出身民间,也没什么气派,怎能有这么大的架子呢?
这个事,吕仲永知道原因。当初陛下请来这位民间医仙的时候,他和江凭阑都愣了愣,思忖着何老怎得来了南回,却听陛下说,这不是甫京的何老,是杏城的何老。
眼见着这张与何温灼一模一样的脸,两人都晕了头,问了半晌才明白,当年何家那一代嫡子是一胞双生胎。何家的官职由嫡长子承袭,可产婆不小心没记住顺序,也就分不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了,只好将两人都当嫡长子养,准备等孩子长大了较出个高下来。
这一较却没能较出,两人自幼学医,都极有天赋,竟是谁也不差谁一截。无奈之下只得在两位孩子成年行冠礼的那日抓了个签条。
听到这里也便猜到了结局,何温灼成了嫡长子,而这位直道天意弄人的次子何凉沉一朝出走,自此四海为家。
江凭阑知道这事后暗自唏嘘了不少日。一个温,一个凉,一个灼,一个沉,倒真真是生来就注定水火不容的两人。从何凉沉不甘为次一走了之这事瞧得出来,此人原本也是个烈性子,可如今看来,他看人时总低着眉眼,似乎不大习惯替皇室问诊,每每进到凭栏居都要沁出满手的汗来,也不知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将那份傲骨都磨折了。
不过,论起医术来,他是丝毫不差何温灼的,甚至由于这数几十年游历民间,还比身在京城的何温灼要强一些。
这位老先生对宫里头的人都毕恭毕敬,甚至有些怯怯,却唯独不给吕仲永好脸色看。毕竟他是何温灼的学徒,而何凉沉对自己的这位亲哥哥,似乎是多年未曾释怀。
两人得了江凭阑传唤都往凭栏居去,吕仲永替何凉沉移开门,伸手比个“请”的手势,何凉沉知道这深宫有深宫的规矩,忍着气没吭声,
江凭阑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纱帘望了望立在远处的两人,沉默良久后道:“今日请二位先生来,是想问问,我这腿……”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膝盖骨,顿了顿道,“还能上战场吗?”
☆、摄政王
甫京宁王府书房的屋顶,李乘风正坐在横梁上百无聊赖数星星,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再一眨眼,自己身旁就多了个人。
他也没大惊讶,站起来颔首朝来人行了个礼,“何七小姐。”
夕雾朝他点点头,随即也坐在了横梁上,拍拍屋瓦示意他不必拘礼。
李乘风不大爱讲究这些,也知道夕雾从来都是这样的行事作风,便跟着坐下了。说起来,单从这一点看,何七小姐倒是跟王妃有点相像。
想到这里他又皱了皱眉,立刻打消了念头。他觉得,主上对王妃“坚贞不渝”,那么他作为主上的得力手下,也要从思想上杜绝一切杂念,对王妃“坚贞不渝”。
王妃就是王妃,没有人可以跟她相像。整个王府的人都晓得,这位何七小姐不是从前的王妃,也不会成为将来的王妃。
当初是何家先提出联姻,殿下起初不答应,不知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何家为此精挑细选了好几位品貌俱佳的嫡女,殿下却指名要娶何家庶出的七小姐。
这位七小姐自小就不大讨家里人欢喜,爱舞刀弄枪,与世代为医的家族格格不入,还曾因叛逆离京数年不归,也不知去了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是只有下嫁的份了,谁想被宁王瞧上了眼,一朝攀上枝头成了凤凰。
不过,什么凤凰不凤凰的,也只是外人以为罢了,王府里的人可都将真相瞧得清清楚楚。殿下借以母亲过世的说辞,称婚礼不宜大办,便一切从简,连喜服都不曾穿,更别说什么拜堂之礼,也不过勉强算个纳妾的规制。而何七小姐嫁过来也有两个多月了,却一直客居厢房,从未踏入过殿下的卧房半步,殿下自然也不曾进到她院里头去。
至于前几日回门,殿下倒是亲自陪着去了,不过下人们都觉得很奇怪,何七小姐哪来的身孕?
能跟着宁王做事的都是聪明人,稍稍一想也便明白了究竟,暗暗将这桩事压在了心底,平日里该如何还是如何,绝不多嘴。只是何七小姐交代,莫说她如今只是个夫人,即便将来封了侧妃,也不必太正式称呼,只叫“何七小姐”便好。
下人们一面觉着别扭,一面也照做了。
书房里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李乘风看了看夕雾,见她面无表情一点反应没有,倒也有些奇怪。虽说只是挂了个名头,并无夫妻之实,这位何七小姐却也当真冷情得很。当初王妃跟主上也是假夫妻,可她每次一听主上咳嗽就要皱眉头。
夕雾感觉到他的目光,淡淡道:“你下去看看他吧。”
李乘风苦起了脸,“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哄小孩似的去给主上拍背不成?”
“她从前常常这样做吧。”
李乘风闻言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后头的这个“她”是指谁,点了点头,“别看王妃对咱们都凶巴巴的样子,照顾起主上来那可真细心,跟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
“他又何尝不是?”夕雾挑了挑眉,语速有些快,让人听不出心思来,“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江姑娘能离他后心这般近。”
李乘风这才意识到,其实夕雾也是眼见着主上与王妃一路走过来的,那些事不用他说,她清楚得很。他瞄了瞄身侧人落寞的眼神,似乎察觉到什么,叹了口气不再讲了。
没有王妃的甫京,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真是难捱啊。眼看主上日日等着南回的动静,他也忍不住期盼着王妃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哪怕……哪怕是杀来甫京也好哇。
或许是李乘风的渴盼感动了上天,一个月后,大乾终于传出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大消息。就在世人都以为江凭阑将稳坐大乾后位的时候,这位几年来屡屡震动四方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大乾的摄政王。
摄政王出于先前攒下的功绩和威望,一上来便是权倾朝野,即便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也都被破军帝一手压了下去。而她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如世人所想的那样安抚朝臣以稳固自己的位子。她甚至连朝议都来不及参加一次,便亲率二十万大军踏破了龙泉关隘,将大乾的旗帜插在了大昭的西境。
消息一出,大昭怀盛帝惊得连冠帽都险些掉了,皇甫神武帝也是眉心一跳,急召内阁重臣议事。
江凭阑蛰伏了大半年,悄无声息到两国皆以为她从此不会再站起来,如今一朝出山,又有大乾破军帝全力支持,这势头岂是远在京城的两位帝王能挡?
西南这地界,本就离甫京和昭京都很远,待朝廷得到消息早便来不及。二十万大军去势汹汹,直捣大昭腹地,不过是七月上旬至下旬那么短短大半月便横穿十三座山脉,远渡三十六条大河,一路所向披靡。
大昭也才休养生息了大半年,举国上下可谓千疮百孔,地方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士气,一听说是当初星海平原一役以三千骑兵斩杀两万昭军的将军来了,先就吓住了。
而这位领兵的摄政王行军又极其诡异,先是趁着大昭朝廷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路不要命似的厮杀,却又在强硬的抵抗即将到来之际倏尔打了个迂回战,迅速折返撤退。
这种闪电般来回的攻势实在教大昭摸不着头脑,细细翻开版图一看更觉怪异。大乾风风火火举兵东进,深入了十一个大省,最远的都越过了如今大昭版图的东西中介点。可就是那样一副要一路火拼杀进昭京的架势,却只为大乾拿下了寥寥四个省的国土。
且从版图来看,这四个省都呈细长状,连起来是一条稍向北部延伸的东深曲线,南北两向都是大昭的国土,就那么细细一线荡在那里,岂不腹背受敌?大乾本就是龟缩在西南的一块地,不先老老实实一点点拓展版图,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深入大昭腹地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