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生死这样的大事,世间人人自有定数。我心中此刻间没有惶恐,也没有怨尤,如日月皎然,仿佛一空水洗的明澈。
我到紫宸殿的第一夜,便心想,若是我死在此刻,也是极美满的。
苟且偷生这么许多日,都是足够了。太后杀我和阿毓杀我,都没什么分别。
那些沉入水底的惊天秘密,那些不该生却生了的情愫,这些日作的戏,强装的镇定自如,如今都可放下了。我竟觉得如释重负。
我本就不是这块材料,只是个背不起放不下的纨绔罢了。
我这样不肖子孙,没什么大出息,不要说支应门庭,就是含含糊糊只顾着自己过足这一生,怕是都是极圆满的结果,都怪天意弄人,偏要让我做了轰轰烈烈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大事,随波逐流,竟也石破天惊,出息大发了。
我曾想过无数次,我会不会有天不得不娶亲,阿毓怎么办?阿毓年纪大了,后宫总不能没有子嗣,阿毓怎么办?阿毓若是有天发现了我二哥的事,阿毓怎么办,我怎么办?
而如今,统统不需再多想了。
我端起酒杯,正要入口,忽然听见门外一声:“皇上驾到!”
我心中一闪念,只想着仰头便饮。
“宋轻,你敢?!”
我的手再也拿不稳,一抖,酒全洒在了衣服上。
第45章
我伏在地板上,不敢回头看。只听见阿毓的脚步气势汹汹地一声声近了,璀璨的衣角掠过我。我心头一惊,如秋日落叶摇摇欲坠。阿毓怎么会来?他来做什么?莫不成他要杀我?还是,要救我?
如今说什么身不由己,说什么言不由衷,都仿佛是为自己开脱,我再没有什么脸面让阿毓恨我少些,怨我少些。阿毓合该恨我,如果阿毓没这个资格,那天底下就无人有这个资格了。
阿毓要杀我,是理所应当的。
我只怕,他看不清,看不破,要来与我分辨个清楚。我如何还有什么心力去面对他,板子不怕,鸠酒想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阿毓,阿毓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啊。他若是真真站在我面前指责我,怨怼我,我怕是片片肌体都要剥落,生了比死了还要痛苦。
“给母后请安。”阿毓站在我面前。
“皇儿免礼。”太后说。
我抬头,只盯着他袖中手里裹着的一层白纱布,不知为何眼眶都发热发烫,目光怎么都移不开,心想,他疼不疼啊,伤得严重不严重啊,天气热起来了,有了伤口不易料理,恐怕愈合又是一番艰苦要熬。
就算是皇上,该疼的地方还是会疼。
有人搬来一个靠背玫瑰椅,阿毓撩了下摆坐下,竟是打算和太后叙家常,他二人一来一往,完全没有把我这个跪在地上的大活人放在眼里,我无声地长吐一口气,身心俱疲,冷汗涔涔而下。只愿自己就这样遁地而走,也不愿像是无动于衷的石头草木,呆愣着听着阿毓的声音。
宫人走来给阿毓奉茶,阿毓揭了揭盖子,不喝,便放在一边了。
太后道:“皇儿此番匆匆赶来,又是为何?”
阿毓漫不经心地道:“我听闻,母后宫中夏天的时候,都会研制苏合香,夏季燠热,特来向母后讨几丸。”
太后抿唇而笑,道:“这有何难。”她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道:“来人,给皇上多拿几盒,不必呈上来了,直接送到紫宸殿里。”
阿毓说:“那就多谢母后的赏赐了。”
太后缓缓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道:“天太热,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跪安吧。”
阿毓站起来,道:“儿子还有一事。”
太后扬扬眉,道:“何事?”
阿毓道:“太后在自己宫里鸠杀我身边的臣子,是什么个意思?”
我心如擂鼓,竟一时间不知道阿毓是个什么意思。这荒唐大戏就要下场了,恍惚大梦也到了要醒的时分,当真如阿毓在紫宸殿那夜所说,天长地久有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