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被我出色的伪装骗了过去,伊什卡德收敛了目光,转身走到门口。临开门前,他侧过了身,站定在那,月光将他的脸切得半明半暗。
我呼吸一紧,只听他低声嗫嚅了一句:“抱歉。之前的那些话,你可以当作没听见过。”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违心的表示自己没有在意。门被重重掩上。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我即刻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跳进浴池里重新清洗身体。已然冰凉的水没过周身,我将头埋进水里,抱紧双膝,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进入冥想世界。
绝对的黑暗与安静使我混乱的大脑冷却了几分,却更清晰的体会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毛骨悚然与羞耻不安。这种感觉逼迫我睁开了眼,逃离了浴池。
我试图不去注意胯间被那条蛇摩擦而发红的部位,可我没法否认它作为证据显示的事实———尤里扬斯盯上了我,他在监视跟踪着,伺机像刚才那样对我下手。而且他之前说的话,并不只是恐吓。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出差池。
该怎么办?阿胡拉神,请你告诉我吧。
我下意识地抬头仰望,想要通过月亮得到光明之神的启示,却只看见了黑暗的船舱顶板。木头上经年蚀烂的蛀洞犹如一双双幽深的鬼眼,仿佛正阴险的窥视着我彷徨失措的灵魂。一如当年我蜷缩在那个鸟笼里,被虎视眈眈的目光重重笼罩。
———我会变强,会强大得能够保护你,弗拉维兹。
依稀间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脑海里呐喊着,振聋发聩。
怎么会又陷入到这种境地与情绪里来,阿硫因?过去的那个你自己,不是早就被你埋葬在弗拉维兹的墓地里了吗?你不是在圣火祭坛前向阿胡拉起誓,要冲破一切黑暗、死亡、破坏、谎言,破茧重生成为全新的自我,正如光明神战胜安哥拉,创造宇宙,净化世界,实现伟大的更新吗?你不是以此为信仰与真理的吗?
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了,别再逃避任何恐惧。没人能将你真正击溃,除了你自己!
我咬了咬牙,光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一件一件的将衣物穿上身,而后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窗外,一道耀眼的曙色正从海天交界缓缓绽放,一点一点撕裂了灰蓝的夜幕,宛如一个新生的婴儿从襁褓里挣出。
我默默的攥紧了衣摆,握成拳头,低头将自己的锋芒敛藏在掩住面孔的面巾之下。
城道两侧旌旗麾仗整齐的排列着拿着白象牙号角的号手与未执兵器的红袍卫士。持着孔雀旄节的使者结驷列骑的站在城门前迎接我,他们的背后是一只白象所托的金轿,两侧垂下的红黄蓝三色帘帐摇曳飞舞,镶满宝石的锥形顶盖在朝阳中熠熠生辉,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侍女与扈从的迎接中,我沿着船放下的搭桥,走向了那堵金碧辉煌的罗马城门。
☆、第28章 【xxvi】诅咒之颜
等候在那的伊什卡德扮演着一位称职的宦官,搀着我走上象轿。我抬手挡住过分刺眼的光线,一猫腰钻了进去。
也许是我的姿势不那么优雅,一低头,我就瞥见了伊什卡德责备的眼神。我不得立即正襟危坐,整了整衣摆和头上的帽冠,又摸了摸遮脸的面罩。确信自己的仪表没有什么问题后,我才挥手示意起轿。
该庆幸作为“王子”,我不需要亲自开口,大多数情况下由宦官代语即可。我只因为一次任务在亚美尼亚短暂的待过一阵,亚美尼亚语并不好,只能应付一些比较简单的问话,希望别在罗马皇帝面前露馅。
象身摇摇晃晃的缓缓站起,我在上方,感觉好像乘着在海浪中浮沉的大船沉沉浮浮,沿着城道向罗马城内驶去。两列长长的仪仗队仿佛长蛇般蠕蠕蜿蜒,他们高举着的随风飘逸的旗帜又似海面结群翱翔的鸬鹚。
远处的朝阳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日轮越过高大海墙与白色云翳的遮挡,光辉犹如天降的金色浪潮,自坐在最高处的我开始,一寸一寸的扑盖而下,没过阴影中行走的人们,宛如普世的光明之神向世人展开他恩泽的怀抱。
我情不自禁的转头望向那被照耀得犹如故乡的金色沙漠般的大海,风扬起我的头巾与衣摆,迎风飘来的红色花瓣拂过我的脸颊,好似精灵的亲吻。
这让我错觉此行仿佛是去朝圣,而非一场阴谋之旅。
然而当我的目光扫过那并不遥远的罗马神圣宫殿的蓝色穹顶时,我的心晃晃悠悠的,沉了下去。
**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线抵达了阿文提诺山1的山脚之下,骑马的信使刚刚穿过晨雾弥漫的密林,来到了那座已与废墟无异的朱庇特神庙前。
尽管正值清晨,这里仍然显得幽暗昏惑。荆棘摇飏,灌木葳蕤,仿佛四处鬼影幢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阴森的气味———死人的气味。
想起脚下埋葬着数不尽的正腐烂着的尸体,信使打了个寒颤,捂住鼻子,抓紧缰绳勒跳下马,踟蹰地往神庙内部走去。在沼泽般的落叶里挪动着脚步,他紧张地张望着这个神秘的幽僻之地,心里对那个比这禁地更要神秘的罗马副帝的惶惧更浓重了几分。
在宫廷里他听说过那些关于尤里扬斯的流言———贵族们说他像天使一样绝美,却如嗜血的妖魔般阴毒残忍。不详者的恶名从他出生起形影相随,连宫廷里德高望重的先知欧比乌斯也说他也许是该隐的化身,为免他的兄弟如亚伯一般死去,而将他远远驱逐到雅典去净化。
如果可以,他几乎想即刻转身逃走,放弃这份可怕的苦差,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手里握着当今的至尊皇帝君士坦提乌斯要传递给尤里扬斯的诏令,必须亲手交到。
神殿的一层并没有人,空旷而静谧,阴沉的殿内,仅有一缕光线投射在正中一座早已干涸了的小喷泉上。可泉眼上却奇迹般的生着一朵血红的罂粟,它在那堆白色的废墟之上兀自盛放,艳丽如尸骸上残留的血肉。
一种迫近的恐惧扼住了信使的咽喉。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颤抖地将它拔下来扔在一边,盯着通往神庙二层的阶梯,步履僵硬地爬上去。白色的石梯残破不堪,依附着扭曲蜿蜒的蔓藤,当被他的身体擦过时,发出悉悉簌簌的细碎声响。
空气中散逸着一股奇特刺鼻的甜腥味,令他闻来感到浑身发软。在楼上的景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惊厥过去。
方形的祭坛里,盛着一池浓稠的鲜血般的红色液体。一具苍白的尸体正倚靠在坛边,他染血的长发散逸在淡淡的晨光之中,修长优美的身体在血色水面中浮浮沉沉,若隐若现。一张金属面具使他看上去如同躺在棺椁里的埃及法老王般沉静古典,似乎已经死去了千年。
尤里扬斯……死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弗拉维兹皇室的末代子嗣?
好像着魔似的,送信的来使鬼使神差的一步一步朝池边走去,只为多看一眼这具尸体,片刻前溢满心胸的恐惧已被他远远抛在了脑后。
他胆战心惊地在尤里扬斯身旁半跪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去触碰那张雕刻着奇诡的蛇形图腾的面具。他甚至还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的时候,那面具底下的一张脸孔已经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前一刻他还曾想要逃走,可此刻却连灵魂都凝结在了自己的双眼里,连呼吸也难以维续。
如同传说中的那样,这是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孔。然而并不像贵族们形容的“天使的面容”,他惊异的发现恰恰相反。一道堪称狰狞的蛇形烙印横亘在尤里扬斯的眉心,犹如撒旦那形同诅咒的吻,令这张仿佛被神诋的雕刀亲手刻成的面容充满了妖邪诡谲的极致之美。
太美了,美得带着摄人心魄的毁灭力。
忘却了这是一具尸体,忘却了这是一个男人,甚至忘却了他的身份,信使贪婪而虔诚低下头去,亲吻这尸体的眉心,仿佛吻的是一尊天神的雕像。他浑身颤栗,不可自抑,就像人类天生无法拒绝死亡的诱惑,无法抵御罂粟的奇效。
然而还没来得及弯腰,噬咬的刺痛感闪电似的从他的后颈传来,一种血液凝固的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袭遍了他的全身。
在这瞬间,尸体睁开了双眼。在与那双深不见底的妖瞳交错的那一刻,他听见骨头发出了石头龟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