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刚落,何文山就睁开了眼。
“何参谋大人,”阿俏向何文山解释,“这一盅是绍酒花雕,该是窖藏了十年以上,但若是不温这酒,我可没法儿辨出准确的年份。”
“好!”何文山轻轻拍着椅背,“鄙人便拭目以待。”
阮家是饮馔之家,温酒的器皿都是全的,瞬间就有仆下领命,转眼的功夫那成套温酒的锡器就送了上来。
阿俏加了些热水,将酒盅里的酒浆倒进锡壶,酒的温度一提高,浓郁的酒香立即被逼了出来。
“十五年的陈酿,用热力一逼,酒香四溢,然而酒味会略有折损。”阿俏耳边记起外祖父宁老爷子当年教她的话,自己则将锡壶里的酒浆倒出一半回酒盅里,抿着唇慢慢品了。
“……而二十年的陈酿,酒香虽然馥郁,可是相形之下却显得芳华尽敛,然而酒浆本身则更显醇厚,所谓大器晚成、大音希声是也。”宁老爷子当年教她品酒,也一样是在教她做人。
阿俏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酒浆送入口中,沈谨在一旁,看着她那对红唇缓缓饮酒,始终显得很紧张。
“二十年陈酿的绍兴花雕。”阿俏最终吐出这几个字,扭头看向何文山。
“好!”何文山双手鼓着掌起了身,“不愧是阮家的小姐。”
阿俏却一板一眼地解释:“参谋大人,您可能误会了,我这辨酒的能耐,不是源自阮家,我外祖姓宁,是浙西宁氏的一支。这品酒辨酒的本事,都是外祖父教给我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一旁听着的阮家族人都涨红了脸有点儿讪讪的,然而祖父阮正源却乐呵呵地坐在椅上,不以为意。
“不管是谁教的,阮小姐,您这手辨酒的本事已经教我何某人大开眼界了。天色已经不早,阮小姐这就跟我和沈大公子一起,走这一趟吧!”
何文山这话说出来,与归堂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辨酒就辨酒,怎么还要带人走?
这时候与归堂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凡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二太太与二小姐有请沈大公子入内叙话。”
沈谨“嗯”了一声,推桌起身,硬梆梆地迈步。何文山“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原来你们沈阮两家,也似‘通家之好’一般呀!”
他特地强调“通家之好”四字,别有深意。
站在阿俏身旁的阮茂学赶紧低头谦虚:“哪里,哪里。不过就是鄙人的长女与沈大公子年纪相近,又是校友,彼此认识而已。”
阿俏灵机一动,便借口要再去换身衣服,赶紧随在沈谨身后,一起溜走,溜到后堂去见宁淑。
宁淑此刻与阮清瑶在一起,阿俏看看阮清瑶的神色,就已经知道她早已将自己和沈谦的事儿告诉母亲了。如今宁淑既知道了阿俏和沈谦的事儿,也知道阿俏与沈谨将来会是什么关系。
“士钊,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就和那个什么参谋混在一起,还到咱们家来了?”
阮清瑶一面坐在宁淑身边嗑着瓜子儿,一面随随便便地问沈谨。
“这说来话长,我本来想劝三小姐不要去的赴宴的,唉……宴无好宴。”沈谨有点焦躁,顺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军帽。
“什么,什么宴无好宴?”阿俏还没能闹明白,“感情刚才何参谋要带我走,是去赴宴?”
“是!”沈谨无奈地点点头。“就今儿个晚上,任大帅在玉蚁山庄设宴,名义上是邀请我父,其实是请了本省各方面的要员。任帅今日设宴,用的名头就是品酒。因任帅好酒,近日更是在省城里搜罗了不少,所以何文山专程出来寻能试酒的人,其实他早就选中了三小姐,只在等阮家点头……”
阿俏紧抿着双唇,紧紧地盯着沈谨。
何文山那人极不可信,她知道。然而沈谦交代过的,外事不决问沈谨,眼下沈谨却也深陷此事之间,看起来他比自己更难脱身啊!
“若是真无法拒绝,那就去!”阿俏开口,试图安宁淑的心,“就算是任帅设宴又如何,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任帅难道还能吃人不成?”
她还故意抬头问沈谨:“你说是不是呀!”
沈谨挠挠头,迟疑地说:“可是那‘玉蚁山庄’,那‘玉蚁山庄’……”
他本想说,那“玉蚁山庄”,可还真不能够算是本省的地盘。玉蚁山庄是任帅刚刚改建成的温泉别墅,里面安排布置的全是他自己的人。
沈谨还未说完,宁淑已经断然开口:“沈大公子,敢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阿俏别去的么?”她说着,免不了用怨怼的目光瞅瞅阿俏,心中大约是在想,看你在人前显摆本事,这下可麻烦了。
阿俏却心知早先何文山送上来的那三盅酒,就是暗中挖了坑的,她若真的故意隐藏本事,回头何文山找起阮家麻烦,事情恐怕更棘手,只是这些事儿没法儿在这会儿功夫向宁淑解释。
沈谨为人硬朗直率,听见宁淑这么说,很是为难,却也只能老实地摇摇头,对宁淑说:“二太太,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小姐应邀去了可能还好说,若是不去,阮家与我,恐怕都会很为难。”
阿俏听到沈谨这么说,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赶紧去自己屋里换了出门的衣衫,再赶回花厅里,见到父亲阮茂学已经回头来劝宁淑,只听阮茂学小声说:“今儿这么好的机会,阿俏可以在本省督军和邻省任大帅跟前露脸,到场也大多是达官显要,回头谁要是看上……那咱们阮家不是跟着一起鸡犬升天了么?”
感情这位……是要卖闺女么?
宁淑一掐阮茂学的胳膊:“你在瞎三话四什么,阿俏不是已经……”
她一转念,改口道:“我就是担心这个,阿俏一介未出阁的女孩子,独自去了那等陌生的地方,又没有父母亲人陪在她身旁……”
“你才在说胡话呢!”阮茂学毫不客气地掐回去,“你刚才在外面可是没见着,那何文山何参谋的样子,”他随即压低声音,“不论是外省的何参谋,还是本省的沈督军,就凭我们小小的阮家,谁都惹不起。你别只紧张阿俏一个,你再想想浩宇,想想咱们这一大家子……”
“这样吧!”原本一直静默着候在花厅里的沈谨这时候突然开口了,他说,“阮太太,您看这样好不好。三小姐的安全请二位放心,全都包在我沈谨身上。今天虽是晚宴,可是品酒的环节会在宴会一开始立即进行。三小姐只消露一回脸,我就立即送她离开,那时我会立即打电话给二太太。玉蚁山庄在汤山一带,我会派车将三小姐送到城西聚宝门,二太太届时在聚宝门等候便是。”
宁淑心里一盘算,心想怕是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她终于点了头,正色对沈谨说:“大公子,请您务必记住一点,阿俏是我的女儿,今晚无论多晚,我都会在电话旁彻夜守候,请你万勿辜负我为人母的这一颗心。”
沈谨没说什么,“啪”地起身立直,向宁淑行了一礼,随即向宁淑与阮茂学告辞,与阿俏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与归堂那里过去。
两人走在阮家那段“风雨廊”里,沈谨突然听见阿俏的声音在背后低声响起:“大哥”
沈谨的脚步就顿了顿,他曾得沈谦托付阿俏的安全。沈谦与他,是名义上的亲兄弟,血缘上的堂兄弟,阿俏理所当然地该叫他一声“大哥”。可是他却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能确保阿俏平安无事。
“士钊大哥,其实今天晚上,真正身处危险之中的,不是阿俏,而是大哥你,对不对?”
沈谨足下一顿,万分讶异地回头,看着阿俏,想说什么,似乎又没法儿说。
阿俏望着他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我没什么,大哥且放宽心神,一切都会好的。”说着,她走在沈谨跟前,引着沈谨穿过那扇风雨廊。
沈谨睁圆了眼,愣了半晌,才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