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冠之醒来时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扫而空,傅子箫和司机仍昏迷不醒,只得挣扎着起来给洋行打电话求救。程老爷赶来后,原疑惑过傅子箫和司机,调查了一番未果,加之当时的确有不少拆白党抢钱,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说傅子箫自小跟随他,对他最是忠心,何况三人中唯有傅子箫受伤最重,程家便将傅子箫送到医院,每日延医用药,好好的将其将养起来。
“三人这一番筹谋下来共抢得五千大洋,除去给白凤飞抵资的一千大洋,还剩四千,算起来在当时是极烫手的数目了。傅子箫还在住院,许奕山和阳宇天便提前将钱分作四份,加上白凤飞,一人得了一千。邓归庄某天来找许奕山讨论学问,正好撞上许奕山和阳宇天喝酒,见桌上的下酒菜空前丰盛,诧异之下打趣说前些日子还要借钱,这才几日,竟这般阔绰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许阳二人脸色都变了,邓归庄前几日在报上见了富荣洋行少爷遭劫的事,说来就在春莺里附近,贼匪共两个。事后回家,他想起许阳二人的反应,老觉得这件事太凑巧,但怎么也不敢将他向来佩服的许奕山跟这种宵小之辈才有的行径联系在一起。
“经此一事,白凤飞暂且算是解了围,然而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难保下回不会再有糟老头打她主意,当时她所接触的这些男人说,只有邓归庄模样体面,家境也殷实,虽听说有个小女朋友,但毕竟未婚配,听邓归庄对玄幻之事感兴趣,便搜肠刮肚编些古怪奇谭引邓归庄来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为了这件事跟邓归庄吵了好几回架,邓归庄一心要研究玄术,认为丁小姐是无理取闹,自不肯退让。白凤飞伺机趁隙,更是想方设法用各种稀奇题目绊住邓归庄。
“这边傅子箫养好伤出了院,第一时间来找许阳二人讨钱,不料他们未跟他商量便将钱分作了四份,当下便勃然大怒,说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铺垫洋行的是他,受重伤的也是他,凭什么才得一千?硬说他该独得两千,剩下两千给他三人分。吵了几日众人都不肯退让,左右邻居耳目众多,这事毕竟见不得光,四个人只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学商量重新分赃的事。
“在他们吵着分赃时,洋行少爷程冠之跟潘姑娘(红豆小姨)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又转头去追求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潘姑娘想找程冠之当面说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见,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莺里的傅子箫是程冠之的随从,傅子箫定会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箫。路过中学时恰好看到傅子箫跟人进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讨说法,便也跟着进了学校,找到学校顶里头的教室时,正好听见傅子箫几个正说分赃的事,潘姑娘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爷遭打劫竟是傅子箫的主意。
“傅子箫几个见此事败露,当即吓破了胆,尤其是傅子箫,若是让程老爷知道当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划,定会将他剁了丢进黄浦江喂鱼。许奕山原还挣扎,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经曝光,他必定身败名裂,书是别想再念了,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人,几人于是跑出教室将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钱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迟早将这事告诉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了绳子,合力将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红豆听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声,虞崇毅本性温吞,竟也激得红了眼圈,小姨死时他十三四岁,早是记事的年纪,小姨死时,外婆哭天抢地的那份悲恸,他到现在仍历历在目。所谓感同身受,由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到了此时此刻,兄妹俩竟能体会严夫子的那份切肤之痛,
屋子里沉肃无言,贺云钦待兄妹二人情绪稍有平复,这才沉声道:“四人将红豆小姨缢死后,手忙脚乱收拾现场,出来的时候,白凤飞看见教室前头树底下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是个女学生,且背影极熟,认出是邓归庄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对几人说:会不会是丁小姐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无意中闯进了中学。
“说起来丁姑娘来得次数极少,傅子箫几个根本认不得她,只有白凤飞因为邓归庄的缘故记住了丁的相貌。几人本就心虚,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们的杀人经过,接下来几日简直度日如年,后来邓归庄来找他们时,许奕山便有意将话引到丁小姐身上,邓归庄因为维护丁小姐的名声,并不肯多言,他们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她姓丁,连她在哪家中学念书、家住何处都不知道,更无从知道她父亲原来并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却半点头绪都无。
“后来丁小姐果然再未来找过邓归庄,几人愈发害怕,尤其是白凤飞,怎么也不信丁姑娘会甘心心上人被人抢走,故认定丁姑娘目睹他们行凶才不敢再来春莺里,就算丁姑娘未看见凶案现场,但潘家为了小女儿自杀的事几次去洋行找程少爷的麻烦,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若是日后将此事闹上报纸,难保丁姑娘不会疑心到他们身上。
“几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开始跟踪邓归庄,跟了几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没说几句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丁姑娘气得直哭,邓归庄负气之下走了,这几人趁丁姑娘落单,将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将其吊到女子中学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检不出前头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检不出丁姑娘的死因,这种法子算来最稳妥不过。
”次日邓归庄得知丁姑娘自杀的消息,只当丁姑娘是因为他的缘故寻了短见,悔恨得险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严先生了苦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仵作的验尸结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样,均是自缢而亡,生前未受外伤,亦不曾遭侵犯。严先生在女儿死前已经猜到女儿谈恋爱了,但因为女儿瞒得太严,两口子始终不知道那后生是谁,女儿死后,两口子在女儿房间翻了许久,在床下翻到一双42码的男式鞋样,记起女儿之前去过几次春莺里,怀疑那后生住在春莺里,除了认真搜罗此前几月关于春莺里新闻的报纸,还将现场捡到的长乐牌烟头小心保存下来。
“事后他拿着女儿的照片去春莺里打听,可是丁小姐来得太少,邓归庄又有意顾全她名声,鲜少有人见过丁小姐。严先生怕再打听下去打草惊蛇,只得每日都去春莺里打转,遇到戏台子搭戏的时候,便假作听戏,到台下听戏的人中找寻跟女儿年纪相当的年轻人。
“如此过了数月,他开始怀疑许奕山,因为许奕山曾在南洋公学念书,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为跟露露百货千金谈恋爱,马上要议婚了。他便猜,会不会正是因为许奕山移情别恋,所以女儿才自杀?核对许奕山的鞋码后,他马上打消了这个疑问,因为许奕山脚上所穿是43码鞋,并非42码。一干后生中,严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众的傅子箫和阳宇天,然而阳宇天穿44码,不合条件。傅子箫虽是42码,但言行委实上不得台面,想来女儿不会心系这种人。
“因为调查女儿的事,他曾撞见过这几个后生同白凤飞一齐去女子中学,但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出这几人为何要害女儿。而且据他这几月搜罗到的报纸,女儿出事前,春莺里仅有两桩新闻算起来不寻常,一桩是富荣洋行程少爷遭劫之事,一桩便是潘姑娘自缢案,巧的是,潘姑娘听说曾跟程少爷谈过恋爱,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烟头,潘家人为此还曾去洋行找过麻烦,可是任严先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会跟女儿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事后在春莺里足足调查了一整年,随着戏班子迁至旁处,能搜罗的线索越来越少,只得暂且按下。
“半年前邓归庄因母病起了调回上海的念头,托人找到严夫子,想请严夫子开具一封介绍信,邓归庄当年跟丁琦谈恋爱时,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邓归庄始终认为她父母是上海大学的教书先生,丁琦姓丁,父亲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访圣约翰的教授严夫子时,他根本没意识到严夫子就是丁琦的父亲。
“有一回邓归庄带自己着的旧书给严夫子过目,不小心从书的夹页中掉下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这照片就是当年洋人在春莺里戏班子边上照的那张,因为照片上面同时有自己和丁琦,邓归庄特将其剪下来,一保存便是十一年。
“虽然邓归庄若无其事将照片又收了回去,但严夫子因为目力甚佳,非但一眼便认出照片上的女儿,更认出女儿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邓归庄,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跟女儿谈恋爱的那个后生正是眼前这人,他惊怒交加,差点当场发作,又唯恐邓归庄便是凶手,不得不强作无事,而为了追查真相,此后他常约邓归庄来家里叙谈。
“有一回邓归庄被严先生灌醉,哭诉说自己平生最饮恨之事便是当年跟女友吵架后未去哄她,致她想不通寻短见。严夫子问他二人当时为何吵架,邓归庄说女友有件奇怪的事要跟他说,因为事关他的几位朋友,想找他商量。此前女友便处处管束他,老限制他交朋友,为此两人吵过好几回,他早积了一肚子火,只听了个开头便不肯往下听了。严夫子沉住气可还记得是哪日吵架,女友开头那几句话是什么。
“邓归庄因为痛悔不已,一字一句都记得,便含含糊糊说,是甲睽年九月二十二日。女友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上回曾看到许奕山四个人一起去女子中学’。而他则打断她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尽交狐朋狗友?’女友跟他大吵一架,他一气之下丢下女友走了。
“严夫子又问邓归庄,除了女友那句话里提到的‘许奕山’,剩下三个是谁?邓归庄便说是阳宇天、白凤飞和傅子箫。严夫子问,时隔多年,邓可还记得他们之中谁抽长乐牌香烟?邓归庄说傅子箫和阳宇天最喜抽长乐牌。
“严夫子于是将报纸全找了出来,重新整理这些年收集到的线索。富荣洋行少爷是九月三日遭劫,遭劫时身边只有司机和一名姓傅的常随。十六日潘姑娘在女子中学上吊自杀,死时教室里有烟头。女儿极有可能当晚看到傅子箫四人进中学,因觉得奇怪,所以才于二十二日去找邓归庄商量此事,可惜邓归庄不肯听,当晚女儿便在中学自杀了,死时教室里也有烟头,而且是长乐牌。最耐人寻味的是,富荣洋行少爷当年得了重病,年底死了,傅子箫脱离富荣洋行后非但未穷困潦倒,反而手头极阔,不久便经一番打点进了大兴洋行,并慢慢爬到了大买办的位置。
“过几日他跟邓归庄闲聊时,趁邓归庄醉酒,便故意提起洋行少爷遭劫之事,说当年这事太蹊跷,他怀疑根本是那傅姓下人监守自盗。邓归庄这几年沉淀下来,早开始怀疑傅子箫几个便是当年劫案的始作俑者,只苦于没有证据,便将当时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推测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