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冷静下来,他只想到:阿彦既已开始服用那样霸道夺命的药散,如今在无望之下必然沉沦依赖,但日后得到血苍玉时再想要戒除,除却夭绍,谁又能安抚住发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绍随敬公公返回邺都,怕只是长久被禁锢宫廷的命运。
念及此处,顿悔昨日的徘徊与犹豫。当下出了池馆,星夜兼程,终在四月十三未时之前抵达洛都。
回到王府时,正见沐奇在前庭无措地来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然早到一步。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亲信来报,言道五百禁军已围住了云阁庄园,商之这才透出口气,命沐奇去拦住夭绍的归程。
虽则诸事一如计划,但直至酉时却仍未见夭绍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觉出坐立难安的煎熬,忧心之下横笛吹奏,离别酸楚莫名而生,仿佛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阴,便是她一去不返的决绝身影。
可当笛音落下,他想要彻底静下心再图后事时,她的声音却又陡然乘风而至,无辜且温柔地,就这般静静站在霞晖生彩的山岩下,叫他生生挪不开目光,再次乱了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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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隔十日的见面,两人各系心事,各有顾虑,对答不过简短两句,尔后竟是相对无言。山道上一时凝寂如空,白昼入暝,明月东升,在两人心思百转并没有发觉的时候,一束澄光飞泻似水,已悄然飘洒上青岩。
又近十五,冷月将圆。
夭绍仰头望着夜空,紧紧抱住怀中的锦盒。夜风自山岩下的洛河上飘扬而至,潮冷之气钻入身上的细纱裙裾,直透骨髓的寒冷。她不自禁一个冷颤,终自万重牵挂中醒过神,转顾身旁的人,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去书阁里拿来她常披的紫绫斗篷,缓缓伸出双臂,罩在她的肩上。
她不曾抬头,默默看着他于胸前系着那两根细长的丝带。当他收回手时,广袖飞扬,冷风的牵扯下,轻轻拂过她的肌肤。寂静的夜色间冷香幽然弥漫,令她恍惚想起什么,怔忡了一刻,愣愣抬起头望着他。
寒月下凤目柔冷,再无素日的锋芒,似亦有些失神。见她望过来,他笑了笑,轻声问道:“还要在这边站多久?我自回府,还未歇下来喝口茶。”
“对不起,”夭绍彻底醒悟过来,忙低下头,急急转身,“连日赶路,你累了吧,先去书阁歇一会,我这就去让人弄些膳食来。”
她自以为已妥善扼住心中被圆月照出的悲凉,却不知一日情绪的积累,早已是力不从心。此时夜露初降草木,山道上石阶凉滑,她本已灵活的双腿有些控制不住的虚软,一脚踩空,趔趄跌倒。
幸好身后一双手臂适时伸出,将她揽住。
“我以为你的腿脚已然能行动自如了。”商之无奈叹息,扶她站稳。低下头,目光所触,却是她不断颤抖的眼睫上因湿润慢慢凝起的水珠。
“夭绍……”他皱眉,本想劝慰,然而脑中却不由自主念起郗彦此刻在江州的度日如年,胸前窒闷,顿觉那些粉饰太平的话实在难于启齿。于是沉默,犹豫了片刻,终于收紧双臂,将她瘦弱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商之俯首,眸中哀色隐现,于她耳畔轻轻道,“我……其实和阿憬、沈伊一样,从小都是你的兄长。”
兄长……夭绍在茫然悲沉的思绪中静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垂眸之际,泪水终于夺目而出。
“尚,”她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词如水,静柔且清,然而目中泪如雨下,却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染湿了他的衣襟,“敬公公今日来告诉我,婆婆也病倒了……亦只剩一年的性命。她养我教我八年,如今病卧榻上,我却隔着千里之遥,这般铁石心肠,任她病痛思念,不仅不在身侧相陪,而且还处处违抗她的旨意,明知道她不喜欢阿彦,却为了他屡屡拂逆她。这样的不忠不孝,我、我是不是枉生为人了……”她紧紧咬住唇,气息一颤,再也说不下去。只将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正如去年送亲北上的途中,曹阳夜间她在昏迷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沈太后命剩一年,对商之而言,绝非什么悲痛之事。然而却不想,夭绍心中因此而起的愧疚和伤痛竟是这般深刻。斟酌半晌,方低声劝道:“沈太后和阿彦,想来是你这世上最牵挂的两个人,可也是最不相容的两人。一面情义,一面忠孝,你夹存其中、两方顾念,心念诚善,已是十分不易,怎可还如此自责自伤自己,说什么枉生为人的话?”
他微微放开她,垂首凝视她的面庞。夭绍慢慢止住抽泣,抬起头,眸中水光流溢,冷月映照下竟透出一股清冷之意。他以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对望良久,清风明月间,无需多说,彼此的心意便已了然。
“你既如此顾念东朝的亲人,那便不要在北朝多耽搁了,”他移开目光,侧首望着山河风月,夜色中白衣清绝,话语淡淡,“三日后,我送你南下。”
三日――
夭绍怔愣一会,领悟过来时,澄澈的目中水泽一动,却又立即抑住。“尚,多谢你,”她柔声道,“不过此事不需你插手。”言罢,不等他再说,转过身,紫裙如烟,飞快下山。
三日后,裴萦自华清池回洛都。
时日无多,而那两块血苍玉,至今还在冥冥莫测间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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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慕容子野至独孤王府,形色匆匆,与巡夜的狼跋打了个照面,便一言不发穿过灯色暗淡的长廊,直奔内庭。王府东隅湖水阔荡,四望无人,寂静的夜色中独湖中央的阁楼上烛火隐隐。慕容子野止住脚步,于岸上望着阁楼上那人映在窗纱上的修长身影,眉头一皱,提气掠起,飘过半个湖面,破窗而入阁中。
“如此莽撞,怎么回事?”正于另一侧窗前垂首沉思的商之冷冷回过头。
慕容子野不语,望了一眼阁中相对而摆的两张席案,见上面酒肴丰盛,毫不客气盘膝坐在案边,伸手摸了摸酒杯,扯着唇角微笑:“酒杯尚温。是不是夭绍刚走?”他抬起头,目中愠色毫不掩饰,冷笑道,“你未时回洛都,至晚不见你入宫与陛下述职,敢情是一整晚都在陪佳人呢?”
商之目色微沉,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低喝道:“胡说什么!”
慕容子野豁然起身,正待严词厉色,不料里阁却有人大笑起来:“佳人?我苻子徵何时竟成了佳人?”声音和润,言词却是不羁,“虽则我长相是不赖,不过相比你慕容子野的花容月貌,佳人的名号,万万不敢轻夺。”
半掩的门扇“吱呀”一响,黑袍高冠的年轻公子慢步而出,望着慕容子野微笑不已:“子野啊子野,你都是成亲的人了,何时才能不这么毛毛躁躁的?”
“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塞外?”慕容子野呆了半晌,讪讪看了一眼商之,又望向苻子徵,视线落在他袍袖绣着的飞鹰上,又是一愣,“还穿尚的衣袍?”
“方才被你家主公气得失态,酒水失手洒身上了,”苻子徵踱回席案后,悠然抿了一口温酒,“我素来好洁,此方面亦不比你慕容公子,半分邋遢我也受不了,只得借穿一下尚的新衣。”
“你说谁邋遢!”慕容子野忍住恼火,重新坐下,盯着苻子徵道,“你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以你们苻氏如今的立场,早与我们鲜卑人划清界线了。你叔父已接连拖延了我鲜卑将士数月的粮草,自开战以来,你的战马也从未送去西北战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跑到这里来喝酒?”
“笑话!我是专程来讨酒喝的?”苻子徵气得冷笑,烛火下目色却明润依旧,“什么粮草战马,与我何干?且不说我本不是朝中之人,如今苻氏马场也是由蓟叔在打理,便说九年前流亡之际,是谁冒险救了你们?尚一身文略,又是谁悉心教导所成?朝中利益朝夕变幻,只一时针锋相对,便要如此忘恩负义,抹去过往一切?”说完“砰”地一声将酒杯掷在案上,起身望向商之:“此人一来尽说混帐话,我也没心情再留了。子绯的话我已带给你,那封信,也劳你交给车邪。告辞!”
商之并不劝留,送苻子徵转身下楼之际,轻声道:“子徵,先前我与你的谈话,并非戏言,望你三思。”
苻子徵神情一凝,从不动容的眉眼亦暗冷下去,僵立片刻,一言未发,疾步离开。
“你和他说了什么话?”慕容子野从未见过苻子徵这般动怒,讶然之下倒是安静了一会儿,等苻子徵身影消失夜色间,才回过头问商之。
“没什么,”商之淡淡带过,看着他,“如你所愿,子徵已被气走。该说明来意了吧?”
慕容子野却不做声了,执起酒壶靠近唇边,喝了一大口酒,待灼烧的感觉湮没咽喉,方慢慢道:“陛下已知道你午后便已回洛都。自从高陵战事以来,他对你的提防,你该心知肚明。而你得胜回来,竟不曾入宫面君便径自回府。且不说陛下怎么想,明日御史台必然会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他放下酒壶,道,“父王让你明早提前入宫,上朝之前去见过陛下,述中原战事。”
商之没有出声,静静站在窗旁,望着阁外风波。
慕容子野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叹息道:“父王还有几句话嘱咐我交代给你,听不听在你。”
“什么?”
“阿彦与夭绍早有婚约,明知无望的事,最好不要深陷,”慕容子野轻轻吸了口气,“父王说,若将来阿彦真的病重无救,晋陵谢氏之女,或是你……”
“住口!”商之冷声打断他,凤目无温,对着满湖鳞光凝望良久,才启唇缓缓道,“阿彦,他会活下去的。”
慕容子野无言沉默,夜风拂面湿寒,一缕一缕,化作柔力压入他的肺腑,半晌沉寂,独听心底叹息深沉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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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商之策骑出府时,天色未亮,晨雾迷蒙。至宫门前递上腰牌,于众臣入朝之前直赴文华殿求见北帝。